薑山站起身,沖老者恭敬地行了個禮,問:“老先生,您難道是當年江寧織造曹家的後人?”


    薑山這麽問是有道理的。大多數世人隻知道曹雪芹是一位偉大的現實主義作家,殊不知這位清代的文學巨匠,在烹調上也曾是當時的絕頂高手。“老蚌懷珠”這道菜,相傳就是由曹雪芹所創,後曾記載於《紅樓夢》中,不過語焉不詳,其具體做法到後世已經失傳,尤其是魚腹中的明珠到底以何為料,多年來一直是廚界中的一個謎團。現在老者能將這道菜做出,當然和曹家有些瓜葛。


    老者笑著說了句:“我也姓曹。”這句話無疑是認同了薑山的猜測。滿桌人全都驚訝不已,就連沈飛也收起了嘻笑的表情,神情尊敬。馬雲心中的另一個疑惑此時也隨之解開,他看看段雪明,向老者客氣地問道:“曹老先生,這位段經理想必就是您的高徒了?”


    “不錯。”段雪明替師父回答,“而且我的先祖,便是在曹家擔任後廚的總管。”


    眾人恍然大悟,原來段雪明在老者麵前是這樣一種半仆半徒的身份,所以態度會如此謙卑。而他對紅樓宴廳情有獨鍾,也就不足為怪了。


    “諸位,請品嚐菜餚吧。這些明珠,都是用野生的麻雀蛋製成,滋味別有一股鮮香。”老者說著,自己率先夾起了一顆,咀嚼一陣後,閉眼頷首,似乎頗為滿意。


    眾人也紛紛伸筷,各自去夾盤中的“明珠”。沈飛更是扁著筷子,一下夾起了兩顆,然後得意洋洋地送入了口中。


    薑山一顆“明珠”下肚,誠心讚嘆:“桂魚的鮮味已經完全滲入了雀卵之中,口感外嫩內糯,這樣的口福享受堪稱美絕。”


    “一刀鮮”嘶啞的嗓音再次響起:“聽說薑先生善於評點菜餚,尤其對各色菜品中的缺陷,往往能提出一針見血的觀點。不知道這道菜在你的眼中,會有什麽缺憾?”


    薑山想了片刻,認真地說:“這道菜不但味道口感無可挑剔,而且一端上來,頓時滿屋珠光寶氣,富貴逼人,讓人如同身置曹家昔日的奢華生活中。無論從哪方麵來講,這確實是一道味意俱全的傑作。”


    “哦?”老者不動聲色地問道,“哦,這麽說,你挑不出這道菜的毛病?”


    “挑不出。”


    馬雲和陳春生對看了一眼,麵露喜色。沈飛打了個哈哈,笑著對薑山說:“那你對老先生的廚藝是很佩服囉?嘿嘿,老先生久居揚州,也算得上是揚州廚界的人呀。”


    “這道‘老蚌懷珠’我今天第一次見到,確實是大開眼界。”薑山微微一頓,又說:“如果老先生不介意的話,我倒很想在這裏現場仿製一遍。”


    眾人立刻明白了薑山的用意。老者做的菜雖說無可挑剔,但並不代表就能夠勝過薑山。要分出高低,最簡單的方法,莫過於兩人同時做出相同的菜來,那廚藝上的優劣,就直觀可見了。


    “好!”薑山這句話正中老者的下懷,他揮了揮手,“請帶薑先生去後廚!”


    在一名陪侍女子的帶領下,薑山起身而去。


    “老先生,這道菜您已經做到了極致,幾十年的功力在這裏。薑山臨時仿製,怎麽可能超過您?我看這次他是輸定了。”薑山剛一離開,陳春生就忍不住說道。


    “不錯。”孫友峰也跟著附和,“如果給這道菜打分,那已經是滿分的作品,根本沒有進一步突破的空間,這場比試,老先生您肯定至少是個不輸的局麵。”


    馬雲和彭輝雖然沒有說話,但從表情上看,顯然也認同了前兩人的觀點。


    淩永生卻搖了搖頭,在他看來,薑山是一個天才。如果用普通人的眼界去對天才進行分析,那顯然會得出錯誤的結論。


    “嘿嘿,你們就顧說話吧。這‘明珠’可快被我吃完了。”沈飛一邊說,一邊夾起菜餚往嘴裏填。看大家不動筷子,他似乎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自己給自己打起了圓場:“不過不要緊,一會還有一份的。”


    老者沉默不語,靜待結果。屏風後的“一刀鮮”更是一動不動,如同入定了一般。


    終於,後廚的腳步聲響起,眾人的目光立時齊刷刷地向著出口處she了過去。


    同樣的銀質餐盤,裏麵是否也盛著同樣美味的菜餚呢?薑山把盤蓋揭開,那答案自然也隨之揭曉了。


    “請看我仿製的這道‘老蚌懷珠’!”薑山說這句話的時候,不僅底氣十足,臉上也掛滿了微笑,自信的微笑。


    可在座的其他人看著盤中的菜餚,一時卻全都愣住了。


    那銀盤中,紅紅綠綠的瑪瑙翡翠依然奪目,隻是那潔白的桂魚已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團青黑色的長圓之物。


    “這是……甲魚?”淩永生迷惑地撓了撓頭皮。


    老者看著薑山,正色道:“薑先生,我祖傳的曹家菜譜中,這‘老蚌懷珠’可是用桂魚為原料的,到了你這裏,怎麽卻變成了甲魚?”


    “不錯。”薑山的神色坦然自若,“用甲魚是我突發靈感,在這道菜的基礎上做出的一個小小創新。”


    “創新?”徐麗婕一聽便來了興趣,“那這裏麵肯定有你自己的一套說法囉?”她雖然對老者也頗多尊敬,但還是希望薑山能夠勝過對方。


    薑山胸有成竹地對老者說:“老先生,在您家祖傳的菜譜中,之所以選用桂魚為原料做這道菜,除了其肉味鮮美外,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桂魚體形扁闊,在外形上與河蚌相似,正合了菜名‘老蚌懷珠’中的韻味。我的這番推測,您是否認同?”


    老者點點頭。薑山提出的這個問題,剛才在座諸人都思考,基本上也是得出同樣的結論。


    “好,那我就要再問一句:論味質鮮美,甲魚比桂魚有過之而無不及,在外形上,亦是甲魚與河蚌更為神似,但當時曹雪芹曹先生在創製這道菜的時候,為什麽沒有選用甲魚為原料呢?”


    “這個問題簡單,連我都可以想到。”沈飛笑嘻嘻地接過了話頭,“甲魚俗稱王八,在古代是登不上大雅之堂的。這道菜既然是要彰顯曹家的華貴,怎麽可能以它為原料呢?”


    薑山沖沈飛笑了笑:“你說得對。可現在的甲魚因為其獨特的營養價值,早已身價暴漲,遠比桂魚名貴。在這道卓顯富貴的菜餚中,是不是以它為原料更為合適呢?”


    “對啊!這甲魚現在可是高檔宴席中才會出現的菜餚,而且又是地地道道的淮揚河鮮,以它為原料,不僅不掉價,簡直是名正言順,再合適不過了!”沈飛說到激動處,連連拍著大腿。


    沈飛和薑山二人一問一答,你唱我和,倒似一對事先約好的拍檔。可這幾段話說得又確實有理。淮揚眾廚全都麵麵相覷,一時無言以對。良久後,老者輕嘆一聲,誠心誠意地說道:“你這幾個問題問得好啊!在這麽短的時間內,你不僅洞諳了這道菜的做法,而且能夠在原有的基礎上推陳出新,在烹飪技藝上的天資靈性,確實是讓人佩服,我自嘆不如。”


    陳春生“嘿嘿”幹笑了兩聲,聊以自嘲,然後抒發著心中的感慨:“這古時今日,確實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古菜譜中的絕妙做法,未必便無懈可擊。這些年我們常把‘與時俱進’放在嘴邊,今天我才見識了,這四個字同樣也能用於烹飪做菜呀!”


    老者眼望屏風方向,對“一刀鮮”說:“我已經盡力,隻是這位薑先生的才思廚藝,確實要高我半籌。”


    片刻的沉默之後,“一刀鮮”緩緩說道:“薑先生,看來我們之間的這場比試,是在所難免了。”


    “能夠得到‘一刀鮮’的指點,一直是我幾年來最大的心願。”


    “那好,我們這就開始吧。”


    簡簡單單的兩句對話,卻似乎有著一種奇妙的魔力,現場立刻安靜了下來。諸人臉上都掩飾不住興奮的表情,他們期待已久的時刻,終於就要到來了。


    “一刀鮮”對薑山,這不僅是當今兩大頂尖名廚的對決,這場對決更濃縮著兩大家族數百年來的恩恩怨怨。


    主持比試的,仍然是主座中的曹家老者。


    “薑先生,請你先隨服務員到後廚選料、烹製。”老者對薑山說完,目光在眾人身上掃過一圈,鄭重地宣布:“根據事先的約定,這次比試,雙方所採用的原料為:‘百魚之王’。”


    老者最後四個字輕輕吐出,除了不明就裏的徐麗婕之外,在座的眾人全都譁然,驚詫議論聲此起彼伏。


    “什麽!?”


    “百魚之王?”


    “那……那可是……”


    就連素來樂觀不羈,似乎對一切都不在意的沈飛,此時也板起了麵孔,一副愕然的表情。


    “這‘百魚之王’到底是什麽東西呀?”看到眾人如此激烈的反應,徐麗婕拉著沈飛,迫不及待地詢問。


    沈飛搖了搖頭,苦笑著吐出兩個字:“河豚!”


    第八章最後一戰


    “百魚之王”;


    “魚中西施”;


    “天下第一鮮”;


    ……


    這些眩目的稱號全都屬於同一種魚類:河豚。


    河豚魚俗名氣泡魚,長相奇特。其身體呈圓筒狀,肚子極為肥大;眼小而內陷,口若櫻桃,上下頜上各生一對鑿狀牙齒,以蝦、蟹、魚等為食;皮膚表麵光滑無鱗,雪白的魚肚和魚背上有橫條狀的斑紋,胸鰭後方則有一對黑色斑塊,沒有腹鰭。


    河豚魚名聞天下,首先當然是因為它的美味。


    我國食用河豚的歷史源遠流長,公元二世紀的《山海經》中即有相關記載。戰國時代,吳越之地盛產河豚,吳國成就霸王地位之後,奢侈yin華,歌舞昇平,河豚被推崇為極品美食,吳王夫差更將河豚與美女西施相比,河豚肝被稱之為“西施肝”,河豚精巢被稱之為“西施辱”。


    宋代大學士蘇東坡可謂古往今來河豚食客中名氣最大也最為癡迷的一位了。對於河豚,他不僅有過“食河豚而百無味”的絕妙讚頌,更留下了一首膾炙人口的七言絕句:


    “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萎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


    如此種種,河豚的美味,可想而知。據說能夠親口嚐到河豚滋味的人,你就是當場猛扇他的耳光,他也不會捨得丟手。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煙花三月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周浩暉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周浩暉並收藏煙花三月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