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僅是薑山,在場眾人此時都被同樣的問題所困擾:這比試已到最後時刻,卻找不出一個合適的評判者。


    就在此時,忽聽得大廳外一人高聲說道:“這次比試,就讓我來做一回評判,不知諸位意下如何?”


    這聲音雖然蒼老,但卻中氣十足。眾人紛紛循聲看去,隻見酒樓門口處身形一晃,走進一個鬚髮斑白的老者。隻見他身形又高又痩,腰杆挺直,行走間步履沉穩,步伐開闊,一副精神爍爍的模樣。


    這老者手中並無請柬,但言談神態間無處不透露出一種儒雅尊貴的大家氣質,當他長驅而入時,包括淩永生在內的所有人均未產生阻攔詢問的想法,隻是在心中猜測著他的來歷。


    薑山、沈飛和徐麗婕三人見到這個老者,眼中都是一亮,浪浪更是脆生生地叫了一句:“爺爺,您也來啦!”原來此人正是彩衣巷中的那位老先生。


    老者循聲看見浪浪,停下腳步,略帶詫異地問道:“你什麽時候跑來的,有沒有調皮搗蛋?”


    “嗯……沒有,我來看他們比試的……”浪浪生怕被爺爺知道自己偷鵝蛋的事情,不安地挪了挪屁股,把鵝蛋在兩腿間藏好。


    沈飛有心逗他,湊過去說:“浪浪,你爺爺來了,你還不趕緊過去,這鵝蛋,讓我先幫你孵會兒。”


    浪浪大急,連連擺手:“什麽鵝蛋?哎呀,你們別和我說話了,快看比賽吧。”


    老者見此情景,雖然不明就裏,卻也猜出了一兩分。他一時無暇細問,微微笑著說:“沈飛,這孩子你先幫我照看著,別讓他惹出什麽亂子,我先去處理擂台上的事情。”


    沈飛還未答話,徐麗婕眯眯一笑,已搶先說道:“老先生,您放心吧,他隻會老老實實地坐在這裏,攆都攆不走呢。”


    老者與沈飛等人說話的同時,台下的其他看客亦在議論紛紛。先前浪浪在擂台上的那段插曲,已使大家對他爺爺的出現充滿了期待。此刻見到真人,果然是氣度不凡,頗具大家風範。隻是一番交頭接耳之後,幾個資歷頗深的年長者一致認定,此人並非三十年前失蹤的“一刀鮮”,這多少讓人有些失望,不過眾人對其來歷的好奇心卻因此有增無減。


    老者自己對耳旁的議論聲卻似充耳不聞,他徑直走上擂台,沖徐叔等人點頭施禮,說道:“三位老闆,我今天不請自來,失禮之處,還請多多包涵。”


    三人各自回禮。馬雲捋著鬍鬚,心中甚是詫異,以自己在揚州的資歷和見識,竟也看不出這老者的來歷,忍不住開口問道:“這位老先生不必客氣。隻不知你是從何處而來?”


    老者微微一笑,說:“我早已淡出廚界,一點微名,無須再說出來了。隻是前日受了一個好朋友所託,因此想來化解薑先生和揚州廚界之間的這段糾葛。薑先生,我雖然也是揚州人,但久居世外,早已沒有了什麽功利之心,由我來做評判,不知道你放不放心?”


    “老先生不但廚藝精深,而且氣度高雅,您若做這個評判,自然是再合適不過的了。”薑山說到這裏,轉頭看看徐叔等人,“隻是不知道三位老闆有沒有什麽異議?”


    陳春生從薑山的話中聽出一些端倪,詢問到:“聽口氣,你和這位老先生是認識的?”


    “也是今天剛剛有過一麵之緣,當時沈飛和徐麗婕徐小姐也都在場。老先生烹製的‘神仙湯’和‘蛋炒飯’,技藝精巧,美味無窮,我們三個都是大開眼界。”


    薑山此言一出,眾人間又起了一陣騷動。要知道,這“神仙湯”和“蛋炒飯”都是揚州市井民間極為普通的食物,上至七八十歲的老嫗,下至剛剛能夠持鍋端勺的少年,無一不會。越是普通的東西,要想做好,做出彩,那就越難,這個道理人人懂得。而這老者憑藉這一湯一飯,竟能得到薑山“技藝精巧,美味無窮”的八字評語,其在烹飪上的造詣,可見一斑。


    主座上的三位名廚老闆更是行家中的行家,先前浪浪描述鵝蛋三吃的做法時,他們也僅是略感驚訝而已,此刻卻明白可是碰上了真正的高手。徐叔不敢怠慢,恭敬地說道:“既然老先生廚藝如此高深,又是為了揚州廚界而來,那就有勞老先生受累,做今天這場比試的評判。薑先生,請開鍋吧。”


    薑山卻不慌不忙地用左手按在砂鍋蓋上,右手對老者做了個手勢:“請您先品嚐這幾位大廚的手筆。”


    “好!”老者走上兩步,來到金宜英這邊的案台前。此時朱曉華和李冬也都起身離座,圍攏了過來。


    老者從一旁服侍的小夥計手中接過筷子,從盆中夾起一撮幹絲,隻見根根銀絲整齊完整,細如纖發,當下便贊了句:“好刀功!”


    李冬自走上擂台後,一直板著臉龐,此時總算露出了一抹笑意。


    老者微微揚首,手指輕挪,將那撮淋漓帶汁的幹絲送入了口中,細細品嚐之後,評價說:“嗯。豆幹細嫩慡滑卻又不失韌性,火候的掌握妙到巔毫。這一份‘大煮幹絲’,足以稱得上是上上乘之作!”


    老者的評價如此之高,不僅操作的三位大廚麵露喜色,台下的眾人也忍不住一陣竊竊私語:看來這場比試的勝券,已有七八分落在淮揚廚界的囊中了。


    老者轉過身,又來到薑山麵前:“薑先生,現在可以了嗎?”


    薑山點點頭,揭開砂鍋蓋,把幹絲倒入盆中:“老先生,請!”


    老者從盆中夾起一筷子幹絲,在半空中晃了兩晃,微微皺眉道:“從刀功上來看,薑先生似乎要遜色了一些,所用的方幹似乎也不及對手的細嫩。”


    這一下,連主座上的徐叔三人也都露出了喜色。老者並沒有看到這道菜烹製的全過程,但一句話便點出了己方的兩大優勢所在,可謂目光犀利,見識老到,照此態勢,己方幾乎已是必勝無疑。


    但既是鬥菜,自然要等雙方的作品都入口之後,才能得出最後的結論,眾人眼看著老者將薑山所烹的那筷幹絲也送入了口中,全都聚目凝神,靜待他的下文。


    老者品評良久,忽然搖了搖頭,然後又輕輕嘆息了一聲,似乎甚是失望和惋惜。


    等待中的眾人全都一愣,不知他這聲嘆息是什麽意思。徐叔和馬雲、陳春生麵麵相覷片刻後,終於忍不住問道:“怎麽樣,老先生?有結果了嗎?”


    “嗯……”老者略一沉吟,“三位也都是此道中的高手,這樣吧,在我發表意見之前,你們不妨也嚐一嚐這兩份‘大煮幹絲’。”


    徐叔點點頭:“也好。”機靈的小夥計立刻小跑著去了後廚。不一會,三個女服務員走出,各自拿著托盤和小碟,從兩份“大煮幹絲”中分別夾出少許,送到了三位老闆麵前。


    徐叔等人先後嚐了兩份幹絲後,相互間交換了眼色,卻都是默不作聲。場內一時間靜悄悄的,眾人心中隱隱感覺到:這場比試的結果隻怕是有了出人意料的變故。擂台上三位揚州大廚臉上先前的喜色此刻也消失了,代之以緊張焦急的表情。


    果然,良久之後,徐叔不甘心卻又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黯然說道:“薑先生,是你贏了。”


    大堂內頓時一片譁然,三位揚州大廚更是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朱曉華不服氣地喃喃說道:“不可能的……我的選料,李師傅的刀功,金師傅的火候,這都是最出色的,我們怎麽會輸呢?”


    “你說得不錯。我原先也希望你們能獲勝的。”老者的目光從三人身上依次掃過,話鋒一轉,“可惜啊,在你們所做的這道‘大煮幹絲’中,無論是選料、刀功還是火候,都已經達到了極至,不過這也正是你們落敗的原因。”


    “什麽?”三位大廚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副茫然的神色,實在是想不通其中的道理。場下徐麗婕也像大多數人一樣摸不著一絲頭腦,她用手托著腮,嘟著嘴說:“什麽啊?我怎麽越聽越糊塗了?”


    沈飛做了個“噓”的手勢:“先別問,繼續往下聽。”


    隻見台上老者把目光轉向李冬,說:“李師傅,你的刀功確實令人嘆為觀止,我活了七十多歲,也從未見過切得這麽細的幹絲。不過我想問問你,你為什麽要把幹絲切到這麽細呢?”


    李冬想也不想,脫口便答:“這幹絲切得越細,烹製時便越容易著味。”


    “嗯。你說得不錯。”老者點了點頭,“在淮揚菜中,對幹絲有兩種做法,這兩種做法對刀功都提出了很高的要求,但其中原因卻並不相同。第一種做法叫做‘燙幹絲’,這是一道涼菜,就是把切好的幹絲用開水滾過,然後拌入香油、淮鹽、薑絲、蝦仁等配料食用。這燙幹絲吃的就是豆幹的本味,因此過水的時間越短越好,自然,幹絲也就是切得越細越好。第二種做法就是今天你們比試的這道‘大煮幹絲’。豆幹自身的滋味很薄,用來製作涼菜,清慡怡口,自是上品,但要作為大菜,那就遠遠不夠了。因此在‘大煮幹絲’製作過程中,並不講究豆幹的本味,這道菜的關鍵,是借用滋味鮮醇的雞湯,將多種輔料的鮮香味通過煮製的過程複合到豆幹絲中。古語雲烹調之理,曰:‘有味使之出,無味使之入’。這煮幹絲的過程,說白了,就是一個‘入味’的過程。幹絲切得越細,便越易入味,這個道理也是顯而易見的。”


    老者這番話說得深入淺出,通俗易懂,就連徐麗婕這樣的外行也聽得連連點頭,隻是包括三位大廚在內的眾人此時尚不明白:如果這樣的話,那這次比試獲勝的一方,更應該是揚州廚界才對呀?


    那老者停頓片刻,似乎待大家有所思考之後,這才把話語切向正題:“不過薑先生這次之所以獲勝,卻恰恰是因為入味入得好。他做的這道菜,各種輔料的鮮香已完全滲入到幹絲的最裏層,吃來異常美味;相較之下,你們做出的幹絲,雖然切得纖細,但輔料的鮮香隻是浮於表麵,終究還是遜了一籌。為什麽會出現這樣的情況,究其淺層的原因,便是剛才在烹煮時,薑先生的幹絲在砂鍋中多燜了十分鍾左右,這才揭蓋裝盤,因此能夠入味更透。”


    眾人回想起剛才的情形,都暗暗點頭,心想:照此看來,這次失利的責任卻要算在最後負責烹煮的金宜英頭上。脾氣一向不太好的李冬更是斜斜地看了金宜英一眼,不滿地說:“金師傅火候掌控的能力名聲在外,不想到了關鍵場合,也不過如此!”金宜英憨著笑臉,頗有些尷尬,想要解釋,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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