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注意到,李勇華拉上的另外三個民工,也都姓李。


    “是不是整個工地上,隻有我一個不姓李啊?”秦淮笑著問道。


    李勇華說:“哪裏會……”


    另一位“李家軍”的民工笑著說:“當然不是,除了你,還有兩個人不姓李,另外兩個,一個姓木,一個姓子。”


    桌上的人都心領神會地笑起來,李勇華說了實話:“現在姓李的反倒是少數了,不像剛開始,七成的都姓李。李在我們老家附近是大姓。”


    另外一個人說:“廢話,在全中國也是大姓。”


    “抬槓!”李勇華瞪了他一眼,“在我們那裏情形不一樣,這家和那家,都能扯上點親戚關係,姓李的占絕對優勢。”


    秦淮給每個人都倒上了酒,他知道,自然而然地提及李遠鑫,不過是早晚的問題。


    這第一晚吃喝後的收穫,是知道李遠鑫仍有幾位至交在這個施工隊,其中兩個他以前也打電話採訪過,沒能給他太多信息。這次要再試一試。


    第三十一章歸去來兮


    這樣的天氣,工地附近的臨時房裏,西瓜永遠不會嫌多。歇工後,秦淮在工地外攔下一輛電瓶小車拉的西瓜,盡數買下,條件是讓司機謊稱是自己的親戚,而且要幫他將西瓜一一送到各間宿舍。


    其中的一間宿舍裏,六個姓李的漢子赤膊褲衩,在看電視。秦淮笑著抱了兩個西瓜進來,瓜農也抱了兩個進來。看電視的漢子們本來就被乏味的電視劇催得昏昏欲睡,見天上掉下西瓜來,一擁而上。


    瓜全分完,秦淮捧著最後一隻瓜,走到剛才的李姓宿舍,因為裏麵有他要採訪的對象。他進門就說:“這裏還有一隻,你們要加油吃,這麽熱的天,瓜也放不住。”其中一個問:“你是新來的吧?”


    秦淮說是,又問:“聽說你們幾個是兄弟?”


    六個人笑起來,一個說:“是誰胡說八道,都是遠房的,而且,這裏有我一個侄子,也是遠房的。”


    秦淮說:“聽他們亂講起來的,還說本來還有一個李什麽新的,後來不在了。”


    屋裏的情緒頓時和屋外的天氣一樣悶起來,秦淮則開始密切觀察,他發現幾個人神色都有些黯淡,這倒是在情理之中,但其中一個,低迷之餘,有些忐忑,甚至有些氣憤。終於,那個人叫道:“什麽人嘴那麽賤,聊啥不好聊這個,都好幾年了,還把個破事當新聞談。”


    另一個勸道:“李坤,他不就是覺得好奇,你也是,都過去好幾年了,怎麽還那麽在意嘛。”


    那個叫李坤的不再說話,把瓜皮往垃圾袋裏一甩,自顧自睡覺去了。


    “你再說一遍,你,和那個叫李坤的,喝酒。”那蘭不知秦淮是不是又在故弄玄虛。


    “沒錯,稻花香酒,李坤的最愛,六七四十二度而已。”


    “隻夠把你醉倒四十二回而已。”


    秦淮在手機裏嘿嘿笑起來,說:“你大概不知道,有多少種辦法,可以讓別人以為你一飲而進,但實際上你卻滴酒不沾。”


    “敬仰你,酒桌上的魔法師。不過,你上次說他好像很不願談李遠鑫的事,你又是怎麽讓他回頭的?”


    “那蘭同學,你好像沒仔細聽講,我剛說過,六七四十二度的問題。當然,我們還有別的共同語言,比如遊泳、潛水。那天晚上,我們兩個在嘉陵江邊……”


    “要不要感謝我幫你設計的浪漫之旅?”那蘭揶揄。


    “沒錯。”秦淮想說和那蘭月下潛水的感受,但心頭莫名一陣惆悵,沒有說下去,隻是接著剛才的話題,“所以我們現在是好哥們兒,經常一起喝酒,一起到江邊玩水。今晚,是我們連續第八次在大排檔喝酒,終於,從潛水自然地談到了李遠鑫。”


    那時的李坤已經有了幾分酒意,他是那種愛喝酒、但酒量平平的人。遠談不上明亮的燈光下,他的眼圈有些紅,也不知是酒精的刺激,還是傷心的刺激,他說:“遠鑫是我的遠房姑表兄弟,從小一起光屁股長大的,是真正的光屁股長大——我們三四歲的時候,正經褲子都沒一條的時候,就一起光著屁股在梁子湖邊遊泳。”


    秦淮說:“你的水性這麽好,他的也一定不差。”


    “不是不差,而是……這麽說吧,我的水性,跟他差了十萬八千裏。”


    “那他怎麽會被淹死……”


    李坤將紅紅的眼睛湊到秦淮麵前,壓低了聲音,惡狠狠地說:“他不是淹死的,他絕對不是淹死的,他是被人殺的,我……我要是找到那個小子……”


    “你知道他是被誰殺的?”秦淮不用裝,他是真的驚訝。


    李坤看看四周,見大排檔上的人各吃各的,又湊上前,輕聲說:“我不知道是誰殺的遠鑫,但我知道,肯定和那個人有關。”


    秦淮又給他倒滿酒,李坤飲下半杯,說:“那時候,我們在武漢做,很奇怪的,李遠鑫莫名其妙地走掉了一個星期,又莫名其妙地回來了。這傢夥在我們隊裏很會做事的,算是主力,他這麽一走一回,把老闆氣得要命,我記得很清楚,老闆當著我們幾個李家兄弟的麵,把他訓得好慘。我還幫腔,說老闆算了,他不是回來了嘛,工錢扣掉就是了嘛,他李遠鑫會做事,就讓他繼續做嘛,和原來一樣,就當那個星期他放了假,什麽都沒發生就是了嘛。


    “後來我才發現,這一個星期裏,一定發生了什麽事,李遠鑫已經再也不是原來的李遠鑫了。首先,他這個人原來很開朗的,很愛開玩笑的,愛開帶顏色的玩笑,跟我們,尤其同村出來的幾個人,沒什麽話不說的。但回來以後,他不理人了,整天一個人呆著,死沉著臉,和他講兩句話,不理不睬的,而且眼珠子左轉右轉,好像剛偷了老闆錢包似的。我們繼續開帶色的玩笑,他卻是一聽就急,好像突然變成了假正經。


    “終於有一天,我忍不住了,我把他拉到一個沒人的地方,問他這段時間到底去哪裏了,為什麽回來以後這副鳥樣子。他說不要我管。我說我們兩個親兄弟一樣,出門在外,彼此父母都叮囑過,要互相照應,如果他有什麽話不能和我說,那真是沒人能幫得了他了。你猜他怎麽說?他說,本來就沒人能幫得了他,他完了,他遇到了大麻煩。


    “我追問他遇到了什麽麻煩,他死活不肯說,反而告訴我,他不說正是因為對我負責,不想讓我也捲入麻煩。他還說,不管將來發生了什麽事,不管我猜到了什麽,看到了什麽,都必須裝做什麽都不知道,不要告訴任何人。”


    李坤用矇矓的紅眼睛看了一眼秦淮,顯然覺得自己說得太多了。秦淮會意,搖手說:“那你別再說下去了,反正這也是和我沒關係的事情。”


    “去他媽的,都過去這麽多年了,還有什麽大不了的。遠鑫說這神神秘秘的話後第二天,就有一個人來找他。那個人小個子,下巴頦尖尖的,乍一看像個老鼠,我一見就沒好感。遠鑫那幾天臉色難看,一見那個人,臉色更難看了,像要哭出來。當時兩個人就回了宿舍,半天沒出來。我不放心,暫時撂下手裏活,剛到宿舍外,就聽裏麵兩個人大吵大鬧,不知道在爭什麽東西,感覺隨時都要打起來。


    “我立刻跑去叫來工地上那幾個兼職負責治安的,一起闖進宿舍把那個傢夥拽出來。拉拉扯扯的時候,他的手機掉下來,我撿起來,看見手機背後貼了個號碼,我留了個心眼,記下來了,估計就是那個手機的號碼,那人怕忘了,寫在背後。”


    說明這不是個常用的手機號。秦淮心想。


    李坤伸手到褲兜裏摸出錢包,從裏麵抽出一張揉得皺皺的紙條,遞給秦淮看,秦淮假裝燈暗看不清,有意多看了幾眼,記住了號碼。


    李坤又說:“又過了兩天,李遠鑫又走了,還是不辭而別,當時我們就有種感覺,他這一走,再也不會回來了。”紅紅的雙眼落下淚來。


    “那你為什麽不把這事,還有那手機號,告訴警察?”秦淮問。


    “你不知道,我多少次都想告訴警察,可是那個傢夥走了以後,遠鑫特地告訴我,幾乎是用求我的語氣告訴我,如果我想要我的命,千萬不要把那個手機號告訴別人,任何人,包括警察。我當時沒太在意,但遠鑫出事後,我一想到他的話,就渾身冒冷汗,哪裏敢冒這個險!”


    “可你還是告訴了我!有沒有告訴過別人?”秦淮關切地問。


    李坤打了個機靈,盯著秦淮良久,搖搖頭說:“沒有,真的沒有,憋了三年,真是他媽的難受,所以今天一下吐出來了。你……你小子不會出賣我吧?”


    秦淮隔桌伸手,拍拍李坤肩膀,溫聲說:“我出賣你給誰啊?”


    那蘭將秦淮簡訊發來的手機號轉發給了巴渝生,知道要耐心等一陣。身後傳來腳步聲,是秦沫。


    和秦淮的看法不同,那蘭堅持認為要讓秦沫走出陰影,不是與世隔絕,而是盡量生活在一個正常的氛圍裏。雖然可能會有惡性發作的可能,但對秦沫本人來說,利大於弊。這是她第三次帶秦沫走出地下室,出乎她意料,進展十分順利。秦沫沒有歇斯底裏地發作,也沒有說任何不著邊際的話,隻是四處走走,或者靜靜地看著窗外的一麵湖水。這時,她徑直走向鋼琴。


    那蘭不知道,現在就讓秦沫重拾鋼琴,是否會太匆忙。但她知道,鋼琴曾是秦沫的生命,如果她能和鋼琴重聚,意義深遠。


    秦沫隻是默默地低頭注視著鋼琴,那蘭柔聲說:“聽你哥哥說,不久前剛調過音,你要試一試嗎?”她仔細觀察著秦沫,翻起了琴蓋。秦沫的眼中是什麽?她似乎看見一簇光,閃動。


    那蘭又說:“可惜,對鋼琴,我隻會紙上談兵。你真的不要試一試?”


    秦沫顯然聽懂了,躊躇了一下,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當的一聲,落在高音g鍵上。


    隨即是一聲驚叫。秦沫捂住了耳朵,渾身篩糠般顫抖,忽然跪倒在地上,淚水滿腮。那蘭忙蹲身攙扶,不料秦沫忽然伸出手,緊緊抓住了她的頭髮。頭皮如被撕裂般的劇痛,那蘭本能地想掙脫,但立刻告誡自己,對待秦沫,光憑本能反應是不行的,要思考。


    琴聲響起的時候,震盪了秦沫失調的心弦。


    她已經有太久沒有彈琴。彈琴前是她生命中美好的部分,她的內心在抵禦,她仍活在惡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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