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在船頭的人最初隻是一個黑影,一個模糊的形象,但到了近前,是意態閑適的鄧瀟,或者說,是故作閑適的鄧瀟。他的目光,早早就穿破黑暗,緊緊盯在那蘭臉上。鄧瀟和他父親鄧麒昌一樣,有雙極具穿透力的雙眼。就那樣不加掩飾、毫無顧忌地盯著,像是毫無心機的少年,盯著他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戀人。


    雖然那蘭在心裏大叫讓自己冷靜,那目光還是灼得她心動不已,幾乎要融在裏麵。


    她隨即一驚,鄧瀟真真切切是在盯著他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戀人!


    他正看著鄺亦慧。


    那蘭不由想到,秦淮,尤其在兩人第一次遊泳回島的途中,也曾有過這樣的“錯亂”,將自己當成了鄺亦慧。但那種感覺隻是稍縱即逝,秦淮顯然是個有極強克製力的人,他在極力迴避那種感覺,拋棄那種感覺,甚至矯枉過正。


    而鄧瀟,恰恰相反,他在擁抱這種感覺,縱容這種感覺。


    鄺亦慧,是什麽樣的女子,竟在消失後多年,仍能讓人為之瘋狂。


    船靠攏來,那蘭這也才明白為什麽九裏江灣,單單選在這處見麵。這是一段平直的江岸,遊艇幾乎可以完全橫過來靠岸,不用架板,那蘭估摸了一下,可以輕鬆跳上船。鄧瀟伸出一隻手,那蘭猶豫了一下,還是讓他握住了。在他的牽引下,根本用不上跳躍,抬腳便跨上了船頭。


    小艇正中就有一張圓桌,圓桌正中支著一把碩大陽傘,桌邊兩張小椅。桌麵上六隻圓盤,載著葡萄、西瓜、櫻桃、黃杏、糖藕片、紫李。那蘭想,原來是水果宴。但她有些不安:雖然天光已暗,可是坐在遊艇上招搖過市,難道不惹眼?她下意識往岸上看一眼,仿佛能看見黑暗中窺視的眼睛。


    她隨即發現自己的多慮。鄧瀟仍不鬆手,牽著她,走到船尾附近的一個樓梯旁。原來真正的晚餐設在底艙。


    下樓梯的時候,那蘭的手重獲自由,但她心頭一片茫然。


    鄧瀟用情之深,如病入膏肓。但是,有幾人能不為之感動?曾在一剎那,那蘭想,就讓他把我當作鄺亦慧,隻要他能拾回快樂的感覺。


    嘆,自己還是個無可救藥的浪漫派。


    底艙雖然遠談不上闊大,但別有情致,天藍色四壁,居中一張小桌,桌上長燭熒熒,高腰酒杯,款款邀人醉;菜已上全,看上去清淡而精緻。那蘭隻認出了一道鱸魚,別的菜,如果沒有介紹,她隻有無知者無畏地吃下。


    一名侍者離開後,底艙裏再無第三人。鄧瀟替那蘭拉開靠椅,請她落座,彬彬君子之風。耳邊是蕭邦的《降e大調夜曲》,這時隻要一合眼,就可以全然忘卻,自己不過是一隻小小飛蛾,粘在一個密不透風的網中。


    可惜,那蘭沒有合眼,記性也很好。


    “謝謝你的盛情,”那蘭與人交談,喜歡直視對方雙眼,是個為人稱道的好習慣,但此刻覺得是個大大的缺點,因為鄧瀟深深幽幽的眼睛,更像兩隻黑洞,將一切目光無情地吸引過來,熔在其中。“你的精心安排,一切都那麽美好……可是我還是想先問問那個不美好的問題。”


    “秦沫?”


    那蘭點頭。


    “的確很不美好,甚至慘不忍聞。要不我們先吃,以免影響食慾。”鄧瀟也盯著那蘭,為她斟上半杯白葡萄酒。


    “如果真那麽慘,到影響食慾的地步,那麽吃後再談,會不會令人作嘔?”


    鄧瀟輕嘆一聲,用幾不可聞的聲音說:“聽你的……和你在一起,當然總是聽你的。”


    這話,一定是說給鄺亦慧聽的。這個可憐的傢夥。


    好在鄧瀟的思路不是一般的清晰,他起身到艙房角落的一隻貼壁小幾上取過一個信封,遞給那蘭,說:“你自己看吧。”


    信封裏是一張放大後的照片,那蘭一眼認出,照片上的女孩,明艷如花,青春逼人,正是秦沫。她的笑容,從心底眉尖溢出來,散播在身外,仿佛她的世界裏,容不下哀愁,聽不見哭泣。


    想到那夜地下室的見聞,那蘭幾乎要下淚。


    “這是她剛入江大時的照片,那時候她開始業餘做模特,在江京各高校間已經頗有名氣。我聽說,當年提起秦氏兄妹,不會說秦沫是秦淮不知名的妹妹,而是說秦淮是秦沫不知名的哥哥。”


    那蘭嘆息:三十年河東河西。她仍端詳著秦沫的臉,說:“這照片……這秦沫,我好像在哪裏見過……我當然親眼見過她,我的意思是……”


    “亦慧。”


    那蘭一驚,抬眼看著鄧瀟,隨即明白他的意思:“真的是,她的這張照片,和那天你給我看過的鄺亦慧的照片,兩人的笑容,神態,極相似。”


    “還有……”


    “還有?”


    “如果你現在進洗手間,對著鏡子照一照,會發現……”


    那蘭又嘆:“這樣的說法,我聽了好多遍了。”


    “聽厭了我就封口。”


    “你繼續說吧,她為什麽……”


    “強姦。”


    那蘭的心一沉:“她是性侵受害者?”


    “而且很嚴重,嚴重到她自此精神失常。”


    那蘭雖然粒米未進,卻也有了作嘔的感覺。人心裏,為什麽總藏著那麽多的惡魔?有了那夜地下室裏看到的印象,她不忍再看秦沫那曾經能化解冰雪的笑容,將照片收回信封,手撐著頭,良久後說:“一定是錯過了治療的最佳時段,許多性侵受害者……”


    “秦淮顯然盡了最大努力,報案後就一直在積極為秦沫治療,但是性侵案受害者的癒合,你應該比我清楚,治療之外,還取決於受害者本身……秦家,如果你仔細研究一下,本身就存在一些問題。”究竟是什麽問題,鄧瀟沒再說下去,顯然,他並非是個愛好家長裏短的人。但那蘭立刻想起了寧雨欣曾告訴過她,撫養秦淮長大的姐姐,是墜樓自殺,說不定也是有精神障礙。


    那蘭問:“兇手被抓了嗎?”


    鄧瀟搖頭:“秦沫本人無法指證、甚至描述兇手的情況,這個案子,和很多強姦案一樣,一直沒破。具體案情,如果你有興趣,我還要費點力氣才能找到。”


    那蘭忽然覺得,自己好像真的在做全職警探,搖頭說:“知道了她生病的原因,我或許能幫上她。”


    “亦慧當初一定也有同樣的想法。”鄧瀟長籲,“然後她就陷進去了。”


    第二十七章替身


    那蘭想問,陷進什麽去了?腦中立刻冒出“秦淮之水濁兮”,於是她改問:“你怕我也陷進去?”


    “你剛才看到了秦沫的照片,看到她和亦慧的相像。我想,秦淮追求亦慧的原因之一,也是因為兩人的相像。”


    那蘭皺眉:“你是說,秦淮有戀妹情結?”


    鄧瀟說:“信封裏,還有一張照片,隻不過很小,沉在最底下,你剛才大概沒注意到。”


    那蘭狐疑地瞟一眼鄧瀟:“原來你也會賣關子。”果然,信封的最底下是張黑白小證件照。


    一個青年女子,樸素而秀美。


    那蘭有些明白了,說:“這是秦淮的姐姐?”


    “秦湘,湘江之湘。看來你知道的還真不少!秦淮的雙親死得早,是秦湘,長女如母,拉扯大了秦淮和秦沫。”


    “你是說,秦淮有戀姐情結,或者說,戀母情結?”那蘭仿佛在讀一本天方夜譚的姊妹篇。


    鄧瀟聳聳肩,舉起酒杯,說:“向心理學致敬。”看那蘭沒反應,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說:“隻是瞎猜,在江京晃蕩三年,我還不敢說已經變成了弗洛伊德。”


    那蘭真想提醒他,四年的心理學專業學習,弗洛伊德的理論,隻是很小的一部分。如果鄧瀟這“非專業”的推論成立,她忽然有些明白,秦淮碰巧“找到”她和寧雨欣做助理的原因——一種對鄺亦慧的替代。她打了個機靈,勉強笑笑說:“謝謝你的這麽多幫助,其實是給了我一個有趣的課題,怎麽幫助秦沫恢復。”


    鄧瀟仿佛嚇了一跳的樣子,關切地看著那蘭:“不要開玩笑……你難道還不明白,我剛才是一直在勸你,不用再去秦淮家了!”


    這是什麽樣的跳躍性思維?那蘭回想兩人二十分鍾的對話,沒有一處提到是否要再去秦淮家的問題,她問:“好像也就是幾天前,你‘勸我’去秦淮家‘臥底’?”


    “情況有了變化。”


    “什麽變化?這幾天,我隻是發現了秦淮的一些半公開的秘密——好像隻有我一個人蒙在鼓裏的所謂秘密——好像沒有遇見別的變故?”


    “是我的變化。”鄧瀟又開始直視那蘭,深深的眼睛,癡癡的目光,那蘭心驚,心動,預感著一種萬藤纏繞的心情。“幾天前遇見你,你隻是個陌生的女孩兒,我希望你成為我的線索,幫我找出秦淮不可告人的隱秘。但也就是那麽一麵後,分開的這幾天,我覺得心裏空落落的,這才發現……”


    停!暫停!那蘭在心裏叫著,千萬別告訴我你愛上了我,你在我心中的“光輝形象”,完全在於你對鄺亦慧的癡情……那蘭忽然明白了,打斷說:“你對鄺亦慧的思念,到了一種病態的地步。”


    鄧瀟一震,一臉茫然:“你說什麽?”


    “我和鄺亦慧,神態舉止,都有想像之處,你遇見我,好像遇見了鄺亦慧,所以這幾天我離開,你感覺在和鄺亦慧分別。我到秦淮身邊,你怕秦淮也有同感,看我像鄺亦慧、像他的姐姐,所以會追求我,結果,我也會像鄺亦慧一樣,對他傾心,於是你會失去我……其實你心中,失去的不是我,而是再一次失去鄺亦慧。”


    “所以我希望你不要去秦淮的小島,而是留在我身邊,這裏也有個病人,你剛做的診斷,他在等著你的治療。”他身體前傾,努力遏製著不去握那蘭的手,柔聲說:“你說的對,思念是一種病。”


    桌上兩支長燭,必然用的是上好蜂蠟,無淚,但在它們溫軟火光中,那蘭卻看見,對麵那雙深幽雙眼中的水光。


    就在那一剎,她覺得自己的心也要被那燭火化成一腔柔情。就在那一剎,她想說,好,我留下來陪你,直到你的病痛痊癒。如果不小心愛上了你,就算是我沒有做好職業病防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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