鳴鳳說:“相信。”語調迷離。


    三少爺問:“你呢?”


    鳴鳳說:“我會想著,想著,一直到我死。就是死後,我還是會想著您的。”


    米治文忽然大叫一聲:“媽!媽!”手中的刀落地,撲到了那電話座機上,怔怔地抱起來,抱在懷裏,電話線和電線兀自垂掛著。


    電話裏,三少爺說:“不,我要活著想念你,死了就不能想了。”


    鳴鳳說:“愛一個人是要為他平平坦坦鋪路的,不是要成他的累贅的。”


    “這句話你講的?”


    “不,是少奶奶說的。想著吧,三少爺,想著有一個人真從心裏愛。她不願意給您添一點麻煩,添一絲煩惱。她真是從心裏盼望您一生一世地快活,一生一世像您說過的話,勇敢,奮鬥,成功啊。”


    三少爺說:“你今天話真多啊。”


    鳴鳳說:“您不是說有一種鳥一唱就一夜晚。唱得血都嘔出來了麽?”


    “是啊,那是給人快樂的鳥。”


    一片嘈雜的聲響,似乎有隱隱的雷聲轟鳴。


    鳴鳳又說:“三少爺,我就想這樣說一夜晚給您聽呀!”然後是她啜泣的聲音,“我真,真覺得沒活夠呀!小文!”


    米治文抱著座機的雙手一震,電話幾乎要落地。但他不會讓座機落地,這是他的寶,這是他的命根子,自從那個收音機在四十多年前被幾個武鬥後意氣風發的工人搶去砸爛後,這是他第一次又抱起了他童年的追憶和思念,抱起了媽媽的聲音。


    那是媽媽在曹禺話劇《家》裏的聲音,她演的是鳴鳳,悲劇的角色,一個丫環,愛上了不該愛的三少爺。最後的結局,隻有一死。


    媽媽是個演員,愛上了不該愛的米湧恆,去出了不該出的風頭,讓貌似老實巴交的米湧恆整日吃醋,最後的結局,也隻有一死。


    但是她剛才說什麽?她還沒有活夠!


    他開始瘋狂地在座機上撳鍵,終於打開了免提。


    “媽!”


    “小文,我好冷!好痛!你送我去醫院!”媽媽懇求著。


    米治文渾身顫抖,仿佛好冷好痛的是他自己:“可是,我……爸不讓……他知道……會打死我。”他也開始啜泣。


    “那你……你不要管我了,你快走,離開家……要不然,你遲早也會被他打死。”


    “媽!”這是米治文唯一發出的聲音,夾在哭泣中,聽上去更像一個受傷野獸的嚎叫。他的手,繼續顫抖著。


    “小文,你在幹什麽?!”電話中的黃慧珍發出無力的驚叫。


    “媽……別怪我!”米治文放下電話,雙手在空中揮舞。


    黃慧珍的聲音有些喑啞,似乎很難發聲,說了幾句含混不清的話以後,又開始猛烈地咳嗽:“小文……你不要……你要埋了我?”


    “媽,別怪我,埋好了就好了,你就脫離苦海了!”米治文的雙手揮動得更為瘋狂。


    “你……再見了……你會……殺了他!”黃慧珍的聲音漸漸低下去。


    “我當然會!我當然會!媽……你不要怪我!”米治文陷在狂悲和狂怒的情緒中,猛烈地拍打著桌子。


    在他身後,董珮綸悄悄地撿起了那把長刀。


    39.她再走妖魔


    巴渝生和那蘭跳下直升機,飛跑入“小白康復中心”,分局的警力已經先到了,正在做現場調查。董珮綸安靜地坐著,除了臉色蒼白,披著一件大概是白萌的白大衣,並沒有太多異樣。一個同樣穿著白大衣的年輕女子站著接受警方的提問,時不時抹把眼淚,估計就是白萌。


    “你沒事吧?”那蘭扶住董珮綸的手,冰涼。


    董珮綸看著那蘭真正的“灰頭土臉”和臉上幾處明顯的擦傷,努力笑了笑:“跟你比,可能還好一些。幸虧那個電話來得及時,再晚那麽一點,我已經是一具屍體。”


    那蘭明白董珮綸的意思,她已做好準備,寧死不會讓米治文得逞。


    巴渝生開始和分局幹警協調布置人手追捕搜索。董珮綸說:“我不明白。”那蘭知道她在問那個奇怪的米母電話,說:“我們打你的手機沒人接,又了解到你在做康復,猜測米治文一定進了康復室——你的生活規律周長路一定了解,並告訴了米治文,我們當時無論是派警員過來或者通知療養院都會來不及,反而會將你陷入人質的處境,所以我想了這個餿主意。”


    “以前調查米治文的時候,我聽到了他母親黃慧珍在世時的一場話劇錄音,孤兒院的老奶奶回憶說米治文小時候在孤兒院經常抱著收音機聽他母親的這段話劇,就猜他如果再次聽到話劇,一定會心神大亂。”


    董珮綸說:“你做得很成功,他當時的確像是個瘋子。”


    那蘭說:“他有臨床診斷的間歇性精神分裂症,不是裝出來的。”


    “所以你誘發他精神分裂發作一回。”


    那蘭點頭。


    “錄音倒可以解釋,那個和他對話的媽媽呢?”


    “那是江大表演藝術學院表演係的一位叫聶洋的教授,一個老戲骨,收集話劇錄音的發燒友。那話劇錄音也是她提供的,她還向我介紹了曹禺的《家》和黃慧珍參加的那次演出。她擅長模仿各種角色的聲音,她模仿了黃慧珍演的‘鳴鳳’那個角色,惟妙惟肖,我就請她繼續練,沒想到今天用上了。”


    董珮綸盯著那蘭的眼睛:“你還挺會謙虛,你讓那個表演專家模仿黃慧珍,本來是準備用來審問米治文用的,對不對?”


    那蘭說:“你好聰明。”


    “那些話,不會是當初的原話吧?除了米治文,沒有人知道他們實際的對話。”


    “全是猜的,從米治文的反應看,應該算比較接近,黃慧珍其實是被嫉妒心強烈、又有虐待傾向的丈夫殺害的,她丈夫一定懷疑她在外麵排戲表演期間和縣裏的領導有染,將她毒打,打到奄奄一息時,挖了一個坑。如果我沒猜錯,是米治文下手埋了自己的母親,一方麵是被父親逼的,一方麵是讓母親少受些痛苦。但他沒有勇氣指認父親的罪過,以後才會成為血巾斷指案的兇手之一。米治文的父親米湧恆是被一輛趕夜路的軍車撞死,我猜是米治文稍大後為了自保、也為了給母親報仇,暗殺了米湧恆,然後把他用自行車推到路上,製造軍車撞人的假象。”


    董珮綸說:“真不知道你怎麽猜出來的。”


    那蘭想說,靠的是犯罪心理側寫,卻換了更直白的話說:“米治文和周長路,兩個人的軌跡很接近,他們的經歷互為補充,我因此猜出了他們罪惡之源,其實是他們幼年經歷的悲劇。”


    巴渝生走過來,手裏還拿著分局幹警的筆錄,問董珮綸:“聽說米治文聽到電話錄音後變得瘋狂,你趁他不備,撿起了那把刀,”他頓了頓,看著董珮綸,“但你沒有攻擊他。”


    董珮綸苦笑:“我拿刀,是自衛。我不是令狐沖,有坐著打天下第二的功夫。”


    她隻有眼睜睜看著米治文走進康復室的治療間,跳窗逃走。自始至終,他一直抱著那台帶著留言錄音的座機。


    巴渝生說:“他來之前,一定對療養院的環境摸得很熟,多半是周長路或者楚懷山提供的詳細資料。有人看見他直接進了療養院高級療養區的一座三層的副樓,他脫下來的警服在公共衛生間裏,目前最好的猜測是他從高級療養樓的後花園溜走了,那個花園後麵是個人工湖,他可能從水上逃走。”


    那蘭立刻想起來:“那個人工湖是和金山公園共享的!”記得大一大二的時候她經常和同學一起去劃船。如果事先安排好小船接應,米治文的確可以很快渡過湖,混入公園裏成百上千早鍛鍊的老人中。


    巴渝生說警方已經封鎖了金山公園。聽上去,他有些無可奈何,因為那人工湖不但和金山公園共享,還和附近數個“高尚生活”小區共享。米治文可以躲入其中任何一家,如果周長路事先為他租好一個單元,要想找到他,如大海撈針。


    這時,董珮綸的司機和公司的幾位老總急匆匆趕來問候。確認警方暫時不需要董珮綸的合作後,司機推起輪椅準備往外走,董珮綸淡淡說:“你要推我去哪兒?白醫生不是出來了嗎?我們開始康復訓練吧!”


    那蘭望著咋舌的司機,心想,你還不夠了解你的老闆。她向董珮綸告辭,董珮綸忽然緊緊抓住了她的前臂,將她拉近自己臉側,輕聲耳語:“他走的時候說,從今以後,他會有兩個朝思暮想的對象。”


    這該死的春寒,何時結束?


    40.花色如血


    那人下了飛機後直接上車趕往清江高科技園區,路上打了兩個電話。跨過濱江大橋後不久,就發現幾條道路被封鎖了,拉著公安的黃色警戒線。


    然後看見了那蘭。


    憔悴、衣衫不整,仍不失秀色,甚至,更楚楚動人。


    又怎麽了?


    那人示意司機繞道,迂迴至今天的目的地,鑫科大廈的地下停車庫。司機將車速控製在10公裏以下,直到看見那個專屬車位和停在車位上的那輛bmwx6,將車停下。那人走下車,拉開x6的後排右門,坐了進去。


    x6的乘客位上已經坐了一個人,三十出頭的年輕人,頭頂卻已經有點稀疏。那人說:“李總,你應該知道的,我更希望你到我車上來談。”


    那位李總頭頂無發的部分滲出汗珠來,他說:“下回……一定……”


    “別擔心啦,”那人和藹地拍拍李總的肩膀,“你的車我已經叫人掃過了,半個小時前剛做的,很幹淨,你對你的車保護得很好。”這意味著,車裏沒有兇器,也沒有錄音設施,今天兩人的對話,隻存在於彼此之間。


    李總尷尬地笑笑說:“當然,一定幹淨的。您要的東西我拿到了。”他遞給那人一疊紙,“這是那蘭過去三個月來的所有電話記錄……”


    “看來監聽是絕對不可能了?”那人問。


    李總說:“那蘭一年多前從長白山度假回來後,就很神經質,隔三岔五地找市局的關係到她宿舍來掃一遍監聽和監視裝置,一直到最近都沒有鬆懈,所以可能性不大了。我懷疑簡自遠臨死前真的和她說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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