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說,你來得正好。”周長路顯然沒有聽進一句陳玉棟的規勸,“我們一起來做題。你比誰都合適第一個回答。我隻問你們一個簡單的問題,回答正確了,我就放人,甚至自首……其實自首不自首都無所謂啦,反正我離一命嗚呼的日子也就那麽幾天。”


    “你們聽好了,很簡單的問題,你們回顧一下你們或長或短的生活記錄,究竟是快樂多,還是辛酸為主?”


    那蘭知道此時不該走神,但還是微閉雙眼,縱容過去幾年的一幕幕重要往事浮現,父親的遇害、母親的抑鬱症、大學裏的閑言碎語、穀伊揚的不辭而別、昭陽湖麵浮出的屍體、林海雪原上顛覆的雪地車、秦淮的看破紅塵掐滅初燃的情。


    她立刻有了答案。


    但她知道,什麽樣的答案都無法挽救他們三個人的命運。


    “陳警官,你先說。”周長路立起身,手裏多了把鐵杴,“要快,二十秒內回答,否則我就開始埋土。”


    他可能沒想到,陳玉棟反問道:“你看呢?”


    周長路一愣,顯然三十年來,這是第一次有人在坑中反問,他說:“這就是你的回答嗎?”


    陳玉棟說:“當然不是,你這個問題有點小兒科,你好歹也算高級知識分子,怎麽會不知道,快樂還是痛苦是很辯證的兩個東西……”


    周長路厲聲打斷道:“住嘴!你是退休以後還萬分想念過組織生活吧!我隻要你簡單的回答!”


    “我沒法簡單地回答!”陳玉棟幾乎叫了起來,“你說說,我這一輩子,為了這個斷指案,我耽誤了成家,沒兒沒女,總算抓了兇手,處決了兇手,卻抓錯了人!這麽多年來,我總想著:快抓住兇手吧,能少丟一位姑娘就少丟一位。可是呢,我都想瘋了,琢磨這案子都入魔了,怎麽樣了呢?到今天快死了,也沒有解開這個案子!要說我當然是痛苦。”


    “這是你的回答?”周長路一杴土兜頭蓋臉地甩了下去,“太慢了,遠遠超過了二十秒。而且還沒道理,你怎麽會沒解開這個案子?我不是已經‘自首’了?”


    陳玉棟啐出滿口的泥土,說:“當然沒有!首先,我現在隻是知道你是兇手,你的作案動機呢?我還是不知道。真正的好警察不會認為這算是破了案!”


    周長路手上不停,又是一杴土下去:“你不知道,可以等進了陰曹地府後問你的同路人那蘭小姐,她剛才自稱已經知道了我的動機。”又是一杴土。


    那蘭忽然問:“周長路,你這樣做,你姐姐會怎麽看?如果有天堂,如果有地獄,如果有陰曹地府,如果她有靈,會怎麽看?”


    周長路一驚:“這和我姐姐無關!”


    “當然,你是極端自私的,這一切都和你姐姐無關,隻和你有關。對不對?”


    “那蘭,我警告你!”


    “請你賞臉看看我現在的樣子,還需要警告嗎?”那蘭冷笑,“你有沒有耐心聽陳老師說完?”


    “希望他能在被埋之前說完。”大量的散土落下。


    陳玉棟一陣劇咳,說:“我承認在斷指案和個人生活上,我很失敗,但是我的工作,不僅僅是糾纏在你這一件破案子上!我日常工作的百分之九十九的時間,還是在偵破其他各類刑事案件,我的付出,得到不知多少發自內心的感謝,不知多少兇手沒能繼續為禍社會,而我破不了斷指案的痛苦,促使我這個沒什麽學歷的小刑警刻苦鑽研各類專業知識和專業外的知識,也因此提高了破案效率,你說我該不該高興?”


    周長路仿佛根本沒有聽見,將大堆的土往陳玉棟身上推去,說話的工夫,陳玉棟的膝蓋已沒入土中!


    怎麽樣讓他分心,停止這瘋狂殘殺的過程?


    “你忘了,你還沒有切斷我的手指。”那蘭問。這難道不是你的儀式之一?


    周長路依舊在鏟土:“你需要指認哪個虐待你的人嗎?別自作多情了,你和陳警官都不是我的典型對象,如果不是我和治文對你有偏愛,你也不會落到這個下場。”


    斷指之意果如所料。


    那蘭心內焦急,但還是努力鎮定地問:“周長路,你當年活埋你姐姐的時候,也有這麽利索嗎?”


    終於,鐵杴停下,泥土停止了散落。


    周長路問:“你說什麽?”那聲音如冰淩,冷而尖利。


    那蘭說:“你已經聽清了。你活埋了你姐姐,對不對?我知道那不是你的初衷,但你還是做了,對不對?”


    “你的想像力很豐富。”周長路的聲音沒有一絲顫抖。


    但周長路越鎮靜,那蘭越有把握,自己的猜測正確。


    “不止一次有人誇我想像力豐富了。我受陳老師的啟發,一直在給血巾斷指案的兇手做心理側寫,我的前提是,跳出來‘自首’的米治文並非真兇,至少不是主謀。如果說米治文是從犯,純那麽主謀會是個放大些倍數的米治文,也就是說,和米治文有類似的背景。”


    周長路說:“你們對米治文的分析,也不過是一鱗半爪,幼稚得可笑。”


    那蘭說:“當然,還是要感謝你們的幫助,誰都無法否認,米治文不跳出來,斷指案至今還是個謎。而如果你和米治文不是病入膏肓,也不會那麽早就跳出來。告訴我,你為什麽這麽恨你的姐姐?”


    話音剛落,一堆泥土從天而降。


    “住嘴!我從來不恨我姐姐!”


    那蘭甩掉了臉上的泥土,將思路一絲絲講出:“那你為什麽活埋了她?你應該知道,這是你的癥結!你殺害了她,因此心理受了大創傷,同時得到了殺人的快感,以至於你在後來重複地做這些事……為什麽會樂於重複地去做……有快感……這是你骨子裏的東西,你繼承的……你父親……”這時,她想起了周長路在萬國墓園的演講,想起了血巾斷指案的死者的特徵,軟弱的,受欺淩的少女們,想起了倪氏夫婦的自殺行為,想起了米治文的童年。


    一切大白。


    “你父親虐待你,虐待你姐姐!發生了什麽?為什麽要埋她?”那蘭繼續理著自己的思路,很有想像力、但極度可怕的猜測!“你姐姐被他失手打死了……不!是活埋,她還沒有死!你姐姐被他打傷了、打殘了,對不對?你試圖去給姐姐包紮傷口,白色的布上沾血,但無濟於事,你救不了她……你不但救不了她,還被逼著做了改變你一生的事……你活埋了你姐姐!”


    “住嘴!住嘴!”泥土瘋狂地掉下來,“不是我,不是我,是他逼的!都是他逼的!”


    那蘭大叫著:“我還沒有回答你的問題!”她在抓一線希望,抓典型係列殺人犯的通病——他們對自己特殊的儀式一絲不苟。


    周長路怔了怔,暫時停止了翻土:“我沒有忘,隻是先給你點甜頭。我還沒有正式問你,你別急,我要一個個來。”土繼續翻下,目標是陳玉棟。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為什麽恨你的姐姐?”


    周長路沒有回答,更可怕的是,他已經鎮靜下來,認真地將一杴杴土往陳玉棟身上翻去,冷冷地說:“你是弱智還是失聰?我剛說過,我不恨我姐姐。”


    “你不恨她?為什麽會一次次殺害那些無辜的女孩?”


    “她們並不無辜!”周長路又掀土到那蘭頭上,“請你住嘴!”


    “她們和你姐姐一樣無辜!”那蘭高聲道,“你殺她們,是因為你恨她們的脆弱,她們生前受身邊人的虐待,但從不反抗,也沒有指認給警方或者外界社會,就像當初你姐姐和你一樣!所以你殺害她們,根源是你恨你姐姐的脆弱,更因為你恨你自己的脆弱!”


    扭曲的心理將犯下血巾斷指案這樣的驚天大案當作強勢的表現。


    “繼續佩服你的想像力。”周長路直起身,抹了把頭上的汗。


    那蘭說:“還是你更具想像力,用截斷的手指來象徵你作案的動機!對長年受暴力侵害的人來說,手指可以是最堅硬最有力量的代表,它可以向權力部門、向公安指認揭發這些施加在她們頭上的惡行!而她們生前沒有去指,沒有去揭發,所以你把它們截斷了,你大概認為自己這樣做,是在警世,讓那些千千萬萬仍在暴力受害的女子們知道,如果你不去指認,就像手指被切斷後喪失了‘指’的功能。”


    周長路不再答言,又開始勤奮地杴土。


    “我是太笨了,這些事,在我們短短的接觸中,你已經一條條告訴了我,隻不過我從來沒有將這些信息一條條串在一起。比如你痛恨對女性的暴力,成立社團,都是真心做的,我聽過你在墓園燭光會上的演講後更是對此深信不疑,至今深信不疑。”那蘭語氣放柔。


    周長路鐵杴放緩。


    那蘭沒有說的是,可惜你的邪惡一麵占上風,殺人給你更大的快感,係列殺人案令警方無所適從,更讓你有掌控命運的感覺,一種對幼時受虐、無法掌握命運的補償心態。


    從這個意義上說,他是典型的係列殺人犯,典型的作案動機,控製欲的宣洩。


    這是一個典型又離奇的係列殺人狂的最後表演,他不會失敗。那蘭回顧係列殺人犯的心理側寫研究,陡然更覺陰冷的地穴裏寒意逼人。


    係列殺人犯從不會像周長路這樣“高調”宣布主動“結案”。


    許多研究表明,係列殺人犯都或多或少有精神分裂,在腦中都有自己營造的一個世界,在這樣的世界裏,他們所做的一切,都是高明而意義深遠的,是永遠不能休止的。


    假如自己的推測不假,過去三十年都是周長路和米治文合作殺人,以周長路為主導,米治文做學徒,如今受上帝眷顧,兩人都重病纏身,不日就將離世,他們難道會讓這如此絕妙而偉大的係列殺人案就此曲終嗎?


    於是她說:“你在說謊。”


    周長路冷笑說:“多新鮮哪,絕大多數人,整個人生就是在說謊。”


    那蘭說:“隻不過你在說不必要的謊,我們今天難以生還,你沒必要在我們麵前也不說實話,說明你一輩子都不能麵對事實。我替你說了吧,今天你殺我們,絕對不是血巾斷指案的最後一幕。”


    周長路一頓。他這一停,直如默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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