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中,那蘭乘坐的計程車開到南郊,下了高架後,沿著清安江開了一陣,尚未到通江旅社舊址,前麵路邊現出一大片水塘,多半是從清安江引水造成的人工小湖,夜色下可以看見裏麵已零星有些初長成的荷葉。不用說,到了夏日,不難“聽取蛙聲一片”。那蘭發出給楚懷山的最後一條微信:“到了!”


    計程車忽然煞住,司機嘀咕了聲“我操”,驚道:“美女你也不早打招呼,怎麽會有這陣勢!”


    前麵燈火通明,十餘輛警車和急救車輛將道路封堵得死死的,黃色的警戒帶拉得到處都是。那蘭說:“就是這兒了,不好意思,要您往回空跑了。”付費後下車,直奔搜查現場。


    不出意料,很快有分局的幹警上來攔阻。那蘭提了巴渝生的名字,警員不吃那套,一級一級匯報上去,直到巴渝生親自走來接那蘭,這才罷休。


    從這個陣勢看,已經有了非同小可的發現。


    臨時的現場勘查指揮部設在當年通江旅社的前台舊址,也就是整個防空洞的入口。爆炸案前,這裏有間不起眼的小屋,掛著“通江旅社”的大字招牌。如今廢墟早已被清理幹淨,兩輛標著“江京公安”的房車停在了防空洞入口,高瓦數高亮度的燈光打起,周遭一片大亮。


    夜幕下人造的燈往往隻能達到這樣的效果,亮,但不光明。


    如果不是有黃色警戒線圍了數匝,很難有人能一眼找到防空洞的入口。巴渝生說:“當年爆炸案發生後,通江旅社的前台和部分地下室被破壞得很厲害,嚴重塌方,防空洞的結構損傷很大,最初幾乎無法再進入地下,但為了救人,警方和誌願者硬生生挖開了向下的通道,將防空洞復原了一部分。”


    那蘭看著巴渝生的麵容,說:“難道這樣反而給兇手提供了便利?”


    巴渝生沒有回答,隻是低下頭,默默地帶著她往前走。他走得快,但看上去腳步沉重。金碩迎麵走過來,將一摞卷宗塞到那蘭手裏:“這是我們緊急搜索來的米治文的所有病歷,可能還不是百分之百的全麵,你有空再看吧。”


    “到底發現了什麽?”那蘭收過那些病歷,“韓茜還在嗎?”


    巴渝生搖頭。那蘭的心直往下墜。


    “韓茜不在,也沒發現她的屍體。”巴渝生說。那蘭略略好受了些,但直到巴渝生的停頓,意味著有“但是……”的壞消息。


    她索性問:“但是怎麽樣?”


    “我可以告訴你,但你不一定要去目擊現場。”


    那蘭說:“你可以告訴我,但我一定要看,我不想錯過任何可能在場的線索。其實,看你們的架勢,我能猜出來,你們找到了屍骨?”


    巴渝生說:“不止一具屍骨!”


    即便有巴渝生的警告,那蘭還是沒能做好足夠的思想準備,麵對所見的一切。


    防空洞的深處,屍骨正一具具被發掘出來。


    那蘭所見的,已經有六具,都保存在被發掘的原位,沒有挪動到他處。據先到場的公安人員說,進了防空洞後不久,他們就發現幾處在爆炸後水泥損毀嚴重的地麵和牆上有新近被翻動的痕跡。有較鬆軟的土質,他們挖進去探查,很快就出土了一具具屍骨。


    初步判斷,這些屍骨是最近“植入”的。


    確證死者身份還需要更多時日和取證,但大致的辨認並不難——每具屍骨的附近,都有她們身份的標記,照片、身份證、銀行卡。盧萍、薛紅燕、李偉芬……都是血巾斷指案的受害者。


    在最青春的年紀,她們被深埋在不知方向的土中。當她們已成枯骨,又搬入這同樣經歷過血案的陰宅。


    那蘭的目光膠著在最新出土的那具屍骨上,唐靜芳,枯小的骨架,在那蘭腦中不自覺開始營造的噩夢中絕望地掙紮。生命原來就是那麽脆弱。


    我是堅強的。


    我是倖存者。


    我已無法挽救她們。


    我是無力的。


    我終將和她們一樣,歸於塵土。


    那蘭忽然覺得一陣暈眩,一陣劇烈的頭痛。


    巴渝生知道那蘭近日多次身心受創,一直在觀察她的神情舉止,突然看她搖搖欲墜,立刻伸手扶住,招呼一位在場的女幹警:“麻煩你扶她上去透透氣。”


    那蘭說:“不用!”


    可惡!米治文的這個字,還是和前麵的幾道遊戲關一樣,引出血巾斷指案已確證的受害者,但並非韓茜的下落。


    巴渝生示意那女警員堅持將那蘭扶走。那蘭已站立不穩,再爭執也無益,隻好任由那個健壯的女警員帶出地麵。


    看著那蘭消失在地下通道的轉角,巴渝生心頭一嘆。


    “巴隊長,又發現了一具!”他的注意力立刻被抓回發掘現場。


    馬芸、朱繼蕾。


    又接連出土了兩具屍骨。


    巴渝生是市局上上下下公認的穩健派,經過、見過的險惡現場不知多少,但沒有哪次像此時此刻讓他懸心。


    挖掘工作在突飛猛進,他卻覺得時間仿佛凝固了。


    一個多小時後,又是兩具屍骨被挖出!


    不知過了多久,金碩走過來說:“他們挖到頭了。可以結束了。”


    巴渝生一驚:“什麽叫挖到頭了?”


    “挖到最底了,再往後麵就是水泥牆,大隊和支隊的人反覆又都看過了,沒有任何可疑的埋屍跡象。水泥牆另一側也是廢棄的地下旅社,當年爆炸後損壞程度較輕,依我看那裏埋屍的可能性不大,因為迄今為止正好挖出了所有血巾斷指案的受害者,韓茜除外。”金碩看著巴渝生,靜默了一會兒,又問:“需要到另一側去挖嗎?”


    巴渝生覺得自己如夢初醒,定神想起,這地下旅社的廢墟有兩公頃多,目前警力勘查覆蓋不到一半,已出土了其餘斷指的主人,在另一半藏著不曾記錄在案屍骨可能有多大?理智勝出,他說:“暫時不用了。”轉身對技術處的負責人說:“繼續取樣取證。”又對金碩說:“我們兩個仔細把每具屍骨的現場過一遍,爭取不放過任何可能的線索。”


    沒有幾個人理解巴渝生此刻複雜的心態。


    慘不忍睹的現場。


    好在並沒有文若菲的痕跡。


    “好在”用的不妥,很冷血,但讓巴渝生略略寬慰。


    也更迷惑。


    文若菲似乎符合所有血巾斷指案受害者的特徵,美麗的少女、名字中的糙字頭、甚至家庭的不幸——巴渝生在文若菲失蹤後才逐漸得知,她之所以不遠千裏來到江京,正是為了離家越遠越好,離她父親的拳頭越遠越好。


    沒有人收到過文若菲的斷指。


    這是她和受害者們根本的不同。今天的發現,再次證實,文若菲並不在血巾斷指案的被害者之列。


    但她在哪裏?


    巴渝生的思緒很快被再次響起的對講機打斷。地麵指揮部負責通訊的刑警說,陳玉棟的來電急著找他。


    “把信號轉進來!”巴渝生說。


    “那蘭!快找到那蘭!”陳玉棟的聲音帶著萬分的焦急。


    巴渝生暗暗叫奇,他說:“哦,她和我都在……一個現場,剛才還見到她來著。怎麽了?手機聯繫不上她嗎?”同時,他又有些心虛,所謂“剛才”,已經至少一個小時之前。一個小時,六十分鍾,可以發生多少事!


    “她的手機接不通。”


    不祥之兆。“也許是現場雜亂,她沒聽到……我這就去找,有什麽事嗎。”


    “讓她小心,你也留意一下。”陳玉棟哽了一下,似乎不知該怎麽表達,但他很快拿定了主意,說:“血巾斷指案,下一個真正的受害者,就是那蘭!”


    巴渝生馬上傳呼地麵指揮部的警員,讓他們立刻找到那蘭通話。漫長的兩分鍾過去,那警員報告說,遍尋不見那蘭。巴渝生暗暗叫糟,和金碩快步走出防空洞。


    金碩吩咐所有地麵人員立刻停止大現場勘查,全力尋找那蘭。


    那蘭消失了。


    巴渝生試著撥那蘭的手機,一樣無法接通。


    他立刻又接通了陳玉棟的手機:“老陳,為什麽說是那蘭?”


    陳玉棟說:“我剛才一直和那蘭在討論案情,當中斷了一陣去查些資料,等我再找她的時候,手機卻接不通了。”陳玉棟似乎也心神大亂,說話有點語無倫次,“從頭說吧,剛才我們在猜測米治文的幫凶……”


    然後,陳玉棟的電話斷了。


    巴渝生再次暗暗叫糟。


    註:


    1詳情請見《傷心至死·輪迴》。


    33.幽蘭失


    那蘭在那位女警的攙扶下到了地麵指揮部,春夜的微風讓她的頭痛略略緩解,但腹中似乎有條蟒蛇在無情地翻滾。她接過女警遞來的礦泉水,喝了一口,卻幾乎吐了出來。


    她不可救藥地想像著,此刻巴渝生和其他刑警們,正從土中讓一具具屍骨重見天日。還會有更多的屍骨,而我們這所有的人,都來得太晚!


    為了讓自己分心,那蘭在刑警大隊房車邊上找了處光線好的位置,斜靠著車身,開始翻看金碩給她帶來的米治文病歷。


    米治文的病歷如果收集齊全,包括普通醫院和精神病醫院,足夠一部史詩性的長篇小說厚度。最早的一份普通醫院病歷是1979年,三十四年前,血巾斷指案首次案發的前一年,是巧合嗎?根據福利院的老人趙姐的回憶,米治文在上世紀六十年代末從孤兒院自行離開,直到1979年這份在江京市第三人民醫院的病歷,至少十年的這段日子,是他人生傳記裏的一片空白。那蘭繼續翻著,診斷書、門診記錄、入院記錄、查房記錄……大量的看似無關的信息。


    手機響起來,是陳玉棟。


    “聽說市局和濱江分局大動員,打巴渝生的手機通不了,怎麽回事?”陳玉棟沒有寒暄,劈頭就問。不奇怪,陳玉棟雖然解甲歸田,在警方的耳目仍俯仰皆是。


    那蘭說:“他在地下,手機信號進不去,要打指揮部,通過無線傳呼機傳下去。”


    “哪裏的指揮部?你給我匯報一下吧。”


    那蘭黯然說:“在通江旅社,發現了更多屍骨。”不再深入。


    電話那頭傳來陳玉棟不停地嘆氣,過了一會兒,他說:“咱們離兇手究竟還有多遠?”


    “感覺很近,至少,米治文不會那麽無辜。這兩天擠時間讀了一些青少年習慣性虐待動物的資料,這些孩子長大後,如果沒有精神病學治療,大多淪為兇犯。”那蘭給自己疏導著思緒,“米治文同時又是個極為聰明的人……血巾斷指案之所以三十年來屢犯不止,幾乎天衣無fèng,一定是聰明人導演的,可能性最大的是不止一個聰明人的合作。假設米治文有個幫凶,他們既然這麽多年保持聯繫,一定有相交的人生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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