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蘭心頭一動:“他身體瘦弱,不大合群,會不會被其他孩子欺負?”


    米湧璉說:“那倒沒聽說,我們村小,和周圍另外三個小村共用一個小學校,彼此的孩子都認識,那時候人淳樸,還真沒聽說有人欺負他。”


    說明米治文的殺機都是因為不和諧的家造成?好像家長鬧點分歧不至於給孩子帶來那麽大的創傷吧?


    “米治文大概從記事兒開始,他爸媽的矛盾就明顯了,夫妻倆一直就這麽別別扭扭的,直到有一天,黃慧珍走了,撇下老公孩子,走了。”


    沉默,隻有陽台上籠子裏的小黃鸝哼了兩聲。


    “走了?”那蘭問,“是主動離開了?”


    米湧璉說:“黃慧珍紮堆兒在文藝圈裏,雖然頂多是個縣級的圈,但好像隻要是文藝圈圈,就有講不清楚的男女事兒,更何況黃慧珍長得那麽漂亮,就算生過孩子,乍一看跟姑娘少女沒什麽區別,對她垂涎三尺的絕對少不了,而且估計都是縣裏有頭臉的人物。就在她出走前不久,還有一輛小吉普車送她回村呢,據說就是縣裏某個主任。瞧,這種事兒,五六十年前就有了。你們倒說說,她那樣的情況,拋家棄子離開一個土村兒,會覺得很奇怪嗎?所以當然是主動離開的,還帶走了一個旅行包和一些衣物、首飾什麽的。那年頭說實話綁架殺人什麽的倒真不多。”


    “她去哪兒了呢?”那蘭問。無愛的家,父母關係不和,夜晚的逃離,深坑,殘害小動物,不滿的發泄。


    “這就不知道了,沒人知道。我們村裏人都瞎猜,肯定是哪位大首長給安排到大城市裏去了,米治文他爸瘋狂地找過一陣,村裏人也幫著四處打聽過一陣,但他一死,也就再沒人管這事兒了。”


    陳玉棟問:“米湧恆死了?怎麽死的?”


    “黃慧珍走了以後,米湧恆必須每天晚上騎車從學校趕回來照看小米治文,有一天趕夜路,被一輛運器械的軍車撞死了。”


    那蘭自語:“米治文成了孤兒。”


    米湧璉說:“好好一個家,支離破碎成這個樣子,你說這孩子能好得了嘛!”


    陳玉棟說:“那時候,父母一旦雙亡,如果又沒有祖父母等親戚收養,他一定要去孤兒收養所。”


    米湧璉又嘆一聲:“縣裏沒有孤兒院,當時隻有江京市裏有,所以要說起來,米治文還是整個米礱村第一個搬遷進城的呢。”


    22.苦兒流浪記


    江京市兒童福利院過去叫江京市孤兒院,再前身是天主教會辦的聖母孤兒院,位於舊法租界,屬文園區,離江京大學不遠,斜對麵就是江京市天主教大教堂。時值周末,院門口出乎意料的熱鬧,滿眼都是大學生模樣的年輕人,估計是利用周末來為孤兒獻愛心的誌願者。


    那蘭讓陳玉棟稍等,自己徑直走向院門。門邊閃來一位戴眼鏡的白麵書生,笑問:“請問學妹是哪個學校的誌願者?在名單上鉤一下吧。”


    原來自己還能被學弟們誤認為小師妹,那蘭難免有點得意,隨即想起這年代裏,江京各大學的男生隻要見到女生,無論大小,統統稱為學妹。她笑問:“你和福利院裏的人熟嗎?”


    那男生說:“我是江醫學生會的,組織在這兒的誌願活動第三年了,和院裏人很熟。”


    “你知道誰是福利院最老資格的員工嗎?”


    “為什麽?你是幹什麽的?”


    那蘭輕聲說:“市公安局。”


    那男生口吃了一會兒,說:“你……我……看……看不出來。”


    “我洗耳恭聽呢。”


    男孩想了想,說:“我知道最老的福利院員工應該是一位叫趙姐的。”


    那蘭皺眉:“趙姐?”


    “是啊,所有人都這麽叫她……哦,我沒說清楚,叫是叫趙姐,其實都八十幾歲的老太太了。”


    “是這樣啊。”那蘭略略失望,“已經退休了,到哪兒去找她呢?”


    男孩笑笑說:“就在福利院啊。她是老院長,退休後也一直在福利院裏住,據說她就是以前天主教孤兒院裏嬤嬤們帶出來的孤兒,沒有家,孤兒院就是她的家。”


    剛拜見了八十多歲的米湧璉,又要見八十多歲的趙姐,那蘭覺得今天像是老年節。據那男孩說,趙姐退休後堅持在福利院住,也是因為離不開那些孤兒們,福利院對她特殊照顧,讓她繼續留在住了幾十年的鬥室中。


    趙姐的屋子裏除了床和桌椅、小小衣櫃,勉強隻能再站兩三個人,那蘭和陳玉棟正好將剩餘空間填塞。趙姐的臉上布滿了經過八旬滄桑的老人應有的皺紋,但神清氣慡,說話幹淨果斷,她身架略佝僂,可行止絲毫沒有拖泥帶水,一看就是那種很能幹的女性。她胸前掛了一枚小十字架,說話時會不自主地去摸一下。她帶著那蘭和陳玉棟出來,在福利院裏慢慢溜達。


    “過去不懂科學化管理,對孤兒的資料保存得真是不太好,又經過幾次大變動,”趙姐聽陳玉棟說明來意,有些歉疚地說,“五十年前的東西,肯定都沒有了。”


    那蘭取出那張市局還原米治文年輕容貌的圖像,問道:“您還記得他嗎?”她不知道五十年來趙姐看過多少孤兒被收容、成長、被領養,隻好試試運氣。


    趙姐微笑說:“我記得每一個在孤兒院待過的孩子。”她接過那蘭手裏的圖像,從上衣口袋裏摸出一副老花鏡戴上,看了一忽兒,臉上笑容漸漸淡去。那蘭輕聲說:“您認出他了?”


    “米治文。”趙姐嘆了一聲,“前幾年聽說他犯了罪,好像是強姦殺人。”


    “未遂。”那蘭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客觀,“看來電腦復原的回溯圖像還有一定的準確性。您的記性也太好了!”


    趙姐說:“有些孩子有特點,更容易被記住。米治文……先是他特別瘦,倒不是營養不良,就是瘦,記得好像他原來家裏條件還算不錯的,不知道為什麽就是那麽瘦。還有就是這孩子有才華,會拉二胡。”


    “了不得。”那蘭輕聲說。民樂的十八般武藝,看來米治文樣樣精通。


    趙姐說:“其實不光二胡,他還會彈古琴、古箏、笛子,隻不過當時孤兒院裏隻有西洋風琴和一把斷了弦的廢舊二胡。他當時不會彈風琴,自己動手把那二胡修好了,有機會就咿咿呀呀地拉,春節、中秋、兒童節,院裏組織文藝演出,他都會上台拉曲子,《二泉映月》啊什麽的,還真不錯。後來他自己鼓搗鼓搗,竟然把風琴也彈會了,有一陣子孤兒院的孩子們練大合唱,都不需要專門到外麵請伴奏了。”


    陳玉棟說:“聽上去是個會招老師喜歡的孩子。”


    “受器重是肯定的,但他是個挺古怪的孩子,從不和別的孩子說話或者一起玩兒,早操或者體育課的時候,就一個人坐在邊上發呆,說他多少次、罰他多少次都沒用。因為他在宿舍裏從來不說話,別的孩子就叫他‘小啞巴’,有時候難免會欺負他。”


    那蘭心裏一嘆,又一個幼年時的創傷,又一條需要發泄的理由。她問:“米治文在孤兒院待了多久?後來被領養了,還是在孤兒院長大後自謀生路了?”


    “他失蹤了。”


    那蘭一驚。


    趙姐停下腳步,微微抬頭,想了一陣說:“他好像是十來歲進來的,十一?十二?記不清了,在我們這兒待了大概四五年。也就是十五六歲的時候,有一天突然就不見了。他本來就不多的一些衣物行李,一起不見了。”


    “哦,他是出走了,有計劃的。你們事先沒看出來?”陳玉棟說。


    趙姐說:“米治文就是那樣一個孩子,他因為從來不說話,他想什麽,打算做什麽,沒人會知道。”


    陳玉棟問:“他去哪裏,你們有沒有什麽看法?會去投奔親戚什麽的嗎?”


    趙姐搖頭說:“我們去米礱村問過,沒提失蹤什麽的,就是去看了看,沒找到他,也沒再花更多精力去找,那個年代……那是個很特殊的年代,姑娘你肯定想不到,當時文化大革命開始不久,十幾歲的孩子都能坐火車,到全國各地跑,上山下鄉、串聯,野著呢,孤兒院的老院長被打倒了,這裏群龍無首,孤兒們跑出來揭發批鬥我們這些老師,亂得不成樣子,所以走了一個米治文,沒有人在意,也沒有人深究。”


    那蘭問:“前幾年突然聽說了他成了強姦犯,您覺得奇怪嗎?”


    趙姐沉默片刻,隻是重複了不久前的一句話:“他是個挺古怪的孩子。”


    那蘭和陳玉棟走出福利院的時候,都有些悻悻:這次對孤兒院的造訪似乎無甚幫助。


    “你們等等!”趙姐重又出現在院門口,叫住了二人,“我剛才又想起了件事兒,也許對你們有幫助。米治文剛到孤兒院的時候,從家裏帶了一台收音機,有一陣子,他隔些天就會抱著聽一陣。我後來留意了一下,發現他聽的是一部話劇,同樣的話劇,那個時候經常重播,但好像後來不播了,他也就不聽了。”


    話劇!那蘭想,他是不是在聽媽媽的聲音?


    “是曹禺的話劇,《家》,改編巴金的,小說。”楚懷山在電話裏說。他在市圖書館的一個舊報影像資料庫裏找到了1964年到1965年間的江京人民廣播電台節目表,每周六晚上7點到8點是一個叫“文藝之窗”的欄目,在那段時間裏重複播放過話劇《家》的錄音剪輯。《家》從四十年代誕生至今,不知多少劇團演過,江京人民廣播電台播放的是本市話劇團和基層文藝積極分子在1960年聯合演出的版本。


    那蘭說:“黃慧珍一定參加了演出。”


    “演員表,我這裏有。黃慧珍,飾鳴鳳。”


    那蘭中學裏讀過《家》《春》《秋》,記得鳴鳳是其中的一個悲劇角色。


    “這就完全可以解釋米治文的行為了。他母親離家出走,他十來歲的孩子,一定對母親還是很思念,話劇裏的鳴鳳,大概是黃慧珍留給他唯一的紀念,所以才會反覆在收音機裏聽。”那蘭自言自語說出想法,又問,“有沒有辦法搞到錄音?”


    楚懷山說:“我試過,打了幾個電話,圖書館、檔案館、電台、話劇院,都落空。為什麽要,錄音?”


    那蘭說:“隻是好奇,想聽聽他媽媽的聲音,如果能見其人就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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