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李已經搬進來,賴特雷爾上校告訴我,白羅的房間就在正對麵。當他正要帶我去的當兒,從樓下的大廳傳來“喬治!”的尖銳的聲音。


    “我可以告辭了吧?有什麽事,請你按一下鈴……”


    “喬治!”


    “知道了,馬上去。”


    他慌慌張張地走向走廊那邊去。我目送他的背影。於是一麵讓心悸漸漸加快,一麵穿過走廊,叩了白羅房間的門。


    第二章


    我想再沒有比由於上了年紀所帶來的悽慘更令人不忍卒睹的了。


    我的可憐的老友,直到現在為止,我的腦海裏出現過好幾次他的風采。現在我就隻敘述和當年不一樣的地方吧。他由於關節炎而起居行動都不由自主,無論要到什麽地方,都非受到輪椅照料不可。曾經胖嘟嘟的軀體,如今已剩下一層皮包著一個骨頭,變成一個消瘦孱弱、身體矮小的男人了。臉上也布滿了皺紋。果然,鬍子和頭髮還是那麽黑,但因不忍傷他的心,所以,我隻好不開口,但坦白地說,這是觀念上的不同一個人總會到了一旦把白髮染黑,反而更顯著地可憐兮兮的時候啊。我曾經由於知道白羅的頭髮得自染髮藥瓶之助而為之驚訝。但是,徒有一抹很顯著的不自然而已,別人隻是認為可能戴了假髮吧,而且為了要逗小孩高興才在上唇上麵裝一撮修飾品而已啊。


    隻有眼睛沒有變。炯炯有光,而現在……對了,的確是由於感動而潮濕了。


    “哦!海斯亭,海斯亭!”


    當我向他一鞠躬時,白羅像當年一樣,熱誠地把我擁抱。


    “海斯亭!”


    他再度倚靠在椅背,稍微歪斜著頭,仔細打量著我。


    “嗯,一點都沒有變--既不駝背,肩膀還是那麽寬,老而彌堅。好友呀,你的風采真不減當年哪。那些女士們還沒有把你甩了吧,對不對?”


    “難道說……無論如何……白羅。”


    “不,你好好地聽吧,這是一種測驗--有位年輕小姐嬌滴滴地搭訕過來,對,很溫柔地--那就完了!姑娘們在背後這樣說“可憐的老公公”,“要不盡量對他體貼一點怎麽可以呢?變成這副模樣,也無可奈何嘛。”可是,你呢?海斯亭--你還年輕,還用不著絕望。是啊!你就撚撚鬍子吧,挺起胸來,就得了。真的,看起來就不像自己所想向那麽老拙了。”


    我忍不住笑了。“真拿你沒辦法,白羅,那你呢?”


    “我嗎?”白羅皺著眉說:“我像個死人一樣啊。是一具屍體。既不會走路,而且依然彎腰駝背。幸虧還可以自己吃飯,其他就不行,一切就像嬰孩似的非藉助他人不可。讓人抱上床;讓人替我洗澡、換衣服。總而言之,還不太有趣呢。還好,外表雖破破爛爛,肚子裏還算飽滿的。”


    “完全正確,外虛中堅。心髒還健全。”


    “心髒?大概是吧。不過我指的不是心髒,是頭腦,喂,我說肚子裏,指的是頭腦啊!我的頭腦還是蠻靈活的。”


    我了解得很清楚,他的頭腦至少尚不至於向謙虛的那一方麵退化。


    “你喜歡這裏嗎?”


    白羅聳聳肩說:“沒什麽不滿的,當然啦,這裏可不是麗晶大飯店嘛。對了,第一次帶我進去的房間很小,家具也不太好。所以,才換到這裏來,房租一樣。其次是夥食的問題,可以說像是集最糟糕的英國菜之大成!英國人好像很喜歡吃麥芽捲心菜,但是塊頭很大,吃起來又硬得要命。至於馬鈴薯,要不是煮得過火,就是煮得碎碎爛爛。而且一提起蔬菜,唉!更是淡然乏味,無論哪一樣菜,簡直不撒鹽巴和胡椒--”白羅中斷了話,聽任雄辯的沈默。


    “好像很差的樣子。”


    “不是我愛發牢騷。”白羅一麵說,一麵繼續列舉許多不滿。“還有那所謂現代化的東西,你看那浴室,到處都是水龍頭,你猜從那裏會有什麽東西出來嗎?唉!是溫水,我的朋友,隻能開出溫水來啊。還有那又薄又黏的毛巾!”


    “真是不堪回首話當年!”我痛切地說。記得當年史泰爾茲莊的浴室,有一個四麵都是桃花心木的大浴槽雄踞浴室中央,一打開熱水龍頭,熱騰騰的蒸汽就瀰漫室內。此外,還有很大的浴巾,那古色古香的洗臉台,必有一個擦得亮晶晶的黃銅製水壺,水壺裏盛滿了會令人燙傷那麽熱的熱水。


    “可是,可不能發牢騷啊。”白羅又說:“我是有相當理由才乖乖地在這裏忍耐受罪的。”


    我不禁一怔。


    “白羅,你可是……為錢所困?股票受這次大戰的影響暴跌,而且……”


    白羅立即否定了我所擔心的事。


    “不,不是為了錢。你看我過得一點不為錢操心。幾乎可以說是富翁呢。我不是為了省幾個錢才搬到這裏來的。”


    “那就好了。不過,我總覺得好像可以了解你的心情。一個人上了年紀,總是希望能把當年的心境拉回來的。就拿我來說吧,重臨這塊土地來,在某一意義,我總有難受的感覺,但是例如過去的事已經忘得一幹二淨的想法啦,感喟啦,卻千頭萬緒地,一陣陣湧上來。這一點,你也同感嗎?”


    “完全不,一丁點也沒有那種感覺。”


    “不過,那是一個多采多姿的時代。”我悲悽地說。


    “你可以全然不用介意地那麽說,但是,海斯亭,我第一次踏上聖瑪麗史泰爾茲鎮的土地上,那是個悲戚與苦難夾雜的時期。身上負了傷,被逐出故鄉,逐出國家,隻不過是一個在異國仰人鼻息苟且偷安的難民罷了,談不上快樂不快樂的。當時從沒有想到英國竟成為我的第二故鄉,在這裏安居樂業呢。”


    “我已經把那件事給忘了。”


    “就是嘛。一個人總是喜歡把自己所過的感受,一切都要套在另一個人身上的。海斯亭是幸福的……任何人都是幸福的!”


    “不,哪兒有……”我笑著說。


    “然而,無論任何情況下,它不會是事實嗬。”白羅繼續說:“任何人都會回想過去,著眼淚說什麽“啊--啊,幸福的那段時光。那時候的我也是年輕的”哪。可是,實際上,你並不如你所幻想的那麽幸福。你剛負了重傷。為了不能再回到前線而焦慮不安。而且已經倍療養所那裏的苦悶生活,意氣消沈得無法用言語來形容,在我所能記憶到的範圍內,你在同一時期愛上了兩個娃兒,身陷難以自拔的境地呢。”


    我紅著臉,笑了。


    “你的記性很強嘛,白羅。”


    “諾,至今我還記得,你曾經為了那兩位美麗的小姐,嘴裏自言自語,說些不中聽的話,悶悶不樂地長嘆了一聲呢。”


    “你可記得那時候你說了些什麽嗎?“這兩位小姐都不適合你!可是,你要振作,我的朋友啊!說不定還有一起追兇手的時候,這樣的話,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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