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大恩我刻骨銘心。為了不辜負您的恩典,我正努力幹呢。當然,我也曉得背後有各種流言和中傷。正因為這樣,我才決心成為一個名副其實的畫家,來證明老師的眼力不錯。”


    “就該這樣。你有這種決心,我扶持你也是很值得的。”


    這番對話,是他倆手拉手穿過連洋家那長長的走廊時說的。


    連洋把腳伸進文子預先擺好的新木屐裏。為了使他穿時方便,文子還蹲下身給他鬆了鬆絆帶。


    在乘上車子之前,連洋全由文子一人照顧,女傭和司機隻在一旁觀望。


    文子連抱帶扶地把連洋弄上車。接著自己也坐在他的身旁。


    “司機,到京橋去!”


    一旁送行的女傭阿君,從剛才起就尷尬地不知看哪兒好。


    車子爬上霞町的坡道時,連洋伸過手來握住文子的手,用力將她的手拉到自己身邊,力氣之大完全不像一個老人。


    “文子。”


    連洋說道,


    “從悠久堂出來,到哪裏去呢?”


    這話並非對文子說的,而是連洋麵向前方自言自語般地說的。


    “老師,您原來不隻是去悠久堂啊?莫非去悠久堂是藉口不成?”


    文子的嘴邊浮現出微笑。


    “哪裏,是想去悠久堂看一次的,因為好長時間沒去了。”


    “老師也有些不好意思吧?”


    “可以這麽說。我已是老人,因此在你這樣的年輕女人麵前有些自卑感。”


    “可是,今天就算了吧!”


    文子輕聲說道。


    “您自得病以來,身體還沒有完全康復,會吃不消的。”


    “你這麽說,是不是和市澤鬼混到一起了?”


    “我不願聽!一開口就是市澤、市澤。我不是說過和那人什麽也沒有嗎?我可生氣了!”


    文子微微動氣地說。她看到車窗外下午的陽光普照大地,不由得想起今晚九點左右平太郎要到自己家來的約定。瞬息之間,她陷入憂鬱之中。


    9


    車子到達悠久堂門前。


    悠久堂是以經營古書畫為主的古董店,店堂前麵建有古董店特有的,類似茶道茶室的陳列室。裏麵鋪著鑲邊的蓆子,上麵撰著投入插花1的花瓶,在塗了聚樂土2的牆上,掛著鑲有鏡框的黑底金字手抄經文,上麵注有製作年代和祈禱人姓名。由於它是卷末,因此非同一般。鑲邊糙席上長長地擺著一幅山水畫長卷。不用說,這是複製品。


    1投入插花是日本花道的一派,這種插法盡量保存花的自然樣式。


    2“聚樂第”附近產的土。 “聚樂第”是豐臣秀吉於1587年建於京椰的豪華宅第。這種土多用作日本式牆壁的塗料。


    商店的正門裝了現代化的大玻璃門,


    文子牽著連洋的手推開玻璃門。正麵縱向地排列著架子,上麵高高地堆放著日本書及法帖等。


    連洋走在前麵。盡裏麵有一個很大的櫃檯,櫃檯裏坐著禿頂的店主和年輕的帶班。


    店主一見連洋,彈簧般地站了起來,走出櫃檯,搓著手向他連連施禮。下屆藝術院委員最有希望的候補者杉尾連洋,不久將成為水墨藝術界的頭號人物。經營古書畫的悠久堂,無疑把他的到來看作神仙下凡一樣。


    “實在是,先生!”


    主人眯起細眉下的雙眼,不停地彎著胖墩墩的身體。


    “大駕光臨,不勝榮幸!請吧!”


    連洋微微點頭致意,但仍站著不動。


    “聽說你這裏進了罕見的畫帖,因此來看看。”


    連洋的發音,沒有高低也沒有起伏。這些話從他那微微下垂的嘴唇中吐出,聽來更覺莊重。


    “哎啊,您特意前來,實在誠惶誠恐。其實,隻要您的弟子打個電話來,我就馬上送到府上請您過目。”


    “哪裏,那件當然要看,可是我想是不是還有別的。很久沒到古書店來了,我想來轉轉。”


    “實在不敢當。隻有連洋先生才有這樣的雅興。身為泰鬥的人,的確與眾不同。”


    “你真會說話!”


    “哪裏,這是實情。現在的年輕人,自己不愛學習,卻一味追求新的東西,而且自己覺得……”


    悠久堂說著,忽然發現了連洋身後的文子,連忙將話止住,並換作笑聲。


    “嘿嘿嘿嘿,歡迎,歡迎!”


    他重新向文子恭敬地施禮。


    “請吧!東西在二樓,隻好有勞大罵,實在抱歉!請上樓吧!”


    連洋點點頭,沿著身邊的西洋式樓梯,邁動著腳步。主人立即尾隨於後,以便在這位老頭失足時從後麵扶住。


    從來到櫃檯前時起,文子就發現角落裏坐著一位客人。不,那人的身影,早在進入店內時就映入眼簾。那個顧客正在觀看年輕店員拿出來的畫帖。當看到他的側臉時,文子不由得吃了一驚,並停下腳步。


    那個男子三十歲上下,未施髮蠟的長髮蓬鬆地垂到臉上。他有一雙深陷的眼睛和消瘦的臉龐,再加上一個高高的鼻子,使他的容貌線條清晰。也許由於這個原因,他的側臉使人感覺籠罩著陰影。


    那男子穿一身半舊的西裝,褲子的褲線已不明顯,未係領帶,脖口露出糙綠色襯衣的領子。


    連洋已走到樓梯的上半部。和服裙子的下擺在扶手支柱間晃動。


    文子向連洋方向看了一眼,但仍沒有跟上去。


    年輕店員看到文子猶豫不決的樣子,臉上浮現出不解的神情。


    男子掀著畫帖,無意中抬頭看了文子一眼。他那寬寬的額頭上垂著長發,深陷的眼裏閃著光輝,但毫無笑意。他馬上漫不經心地將眼光移動畫帖上去了。


    文子像是很快下了決心,立即走到男子落座的椅子旁。


    “島村君!”


    文子臉上露出親切和懷念的表情,


    “好久不見啦。”


    男子再次將視線從畫帖移到文子身上。還是剛才那副炯炯有神的眼光。


    “是你啊!久違了。”


    他嘴角上浮現出一縷嘲弄人的、異樣的微笑。


    “你已經發覺我到這裏來了吧?”


    “哪裏,一點也沒有。現在才知道。”


    青年說道。稍加思索後接著說:


    “哦,對啦,剛才隻以為是一位盛裝的美人和一位看來了不起的大人物一起進來了呢。我被這畫帖強烈吸引,沒有看真切。”


    “真會挖苦人!”


    文子微笑著,


    “您還是老樣子。”


    “沒有什麽變化。”


    說著青年變換了一下腿的位置,接著說:


    “我們無法改變啊,現在還是這副樣子,仍然是毫無出頭之日的學藝部記者。”


    “我拜讀了您對上次個人畫展的評論。還是你島村的風格,批評得很中肯呢。”


    “別恭維我好嗎?跟我們這麽說,對你毫無益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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