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倘若不是思想深處為某種東西所吸引的話,他既不會坐到她的旁邊,她也一定會拒絕的。


    車子由赤阪經過青山,駛下可以看見澀穀輝煌燈火的坡道。


    “到澀穀的什麽地方?”


    小野木一麵仔細觀察身旁這位把頭埋到胸前的婦人的情形,一麵問道。


    “鬆濤。”她稍微頓了一會兒答道。


    出租汽車爬上道玄坡路,在環行線路的銜接處向右拐去。


    “謝謝。到這兒就成了。”婦人抬起臉說。車子往來如穿梭,兩側是昏暗的住宅區,大多數人家都有圍牆。


    “給您添麻煩了,實在對不起。假如……您帶著名片的話,失禮得很,能送給我一張嗎?”


    小野木拒絕了,但在婦人下車要走的時候,又給了她。實際上,他是惋惜就此與她斷了緣分。名片上同時還印有公寓的電話號碼。


    小野木表示要“送到貴府跟前”時,她堅決地謝絕了。


    小野木忘記返回車內,原地站了好一會兒,目送她的身影逐漸消逝在夜幕裏,過往汽車的燈光不時照到她的身上。小野木永遠也不會忘記,當時吹拂的夜風,帶有一種令人快慰的涼意。


    三


    那件事發生以後,大約過了一個星期左右。


    對於小野木來說,那天晚上的事情,隻不過是一件偶然的巧遇。不過,他對中途放棄觀賞莫斯科藝術劇院的演出,倒並不特別感到後悔。究其原因,並不在於當時是自己主動那樣做的。似乎可以這樣說,那會兒照料她,並把她送到澀穀夜晚的馬路上,小野木從中感到了某種程度的滿足,心裏就象當時清風拂麵一樣地慡快。


    那期間,小野木還是一名司法研究生,正處於修業二年的最後階段。在這段時間裏,他曾到法院、檢察廳、律師協會去實習一圈,最後又回到了司法研修所。


    自己究竟為什麽要選擇司法工作,其中又特別選擇了檢察官,小野木並沒有鄭重其事地考慮過。要勉強說出原因的話,也隻是因為叔父輩裏有當過檢察官的,鄉下本家的人都很尊敬這位叔父,所以也曾有人勸自己從事同樣的職業。這與大多數人的情況完全相同,他們所從事的職業,差不多都並非出自什麽特殊的機遇。


    小野木雖然沒有特別的熱情,但也沒有什麽牴觸,這二年時間的進修就要結束了。不特別熱心,這並不算什麽罪過。他考慮過,當個檢察官至少可以盡到自己的責任,這總比滿腔熱忱地從事某項職業,最後又因中途失望而將其丟開要強。


    隻是在兩種情況下,小野木的神經時常會產生一種受壓抑的感覺。一種是,作為研修所教材的無數案例,他從中看到了被塗抹得一塌糊塗的人間形象;另一種是,在進入最後一項課目,即審問現行犯的實習中,他感受到了自作自受的人間罪孽。在小野木這樣初出茅廬的新手看來,正好象一堵堵無從下手的巨大厚壁,以犯罪的形式聳立在麵前。而應付這些的,隻有一部鉛印的《六法全書》(“六法”,指日本現行成文法中具有代表性的六種法律,即憲法、刑法、民法、商法、刑事訴訟法、民事訴訟法,《六法全書》則是一本以六法為主,收錄了與此有關的各種特別法規、行政方麵的法規,以及稅法、產業法規等的法律全集)。以它為武器去解決人間罪孳的結晶,是完全靠不住的,小野木幾乎因此而喪失了信心。


    其他同僚是否也抱有同樣的疑慮呢?小野木曾暗中試著審視過自己的周圍。然而卻沒有觀察到這種跡象,自然這不過是表麵現象而已。


    大家都心安理得地忙於用法律條文來裁斷這人間的地獄。


    比如,同批同學佐藤喜介便是這樣。這位立誌成為檢察官的人,一開始就把檢察官認作天職,為了以最優異的成績從研修所畢業,在學業上付出了非同尋常的努力。除去研修所的講義,還讀遍了所有能搜集到的案例彙編,企圖把它們全部裝進大腦。恐怕他是抱著這樣的信條,即再也沒有比那些密密麻麻的小鉛字組成的條文更權威的了。他大約既不會產生小野木所感到的懷疑,也不會喪失堅定的信心。


    從前,每當感到窮極無聊的時候,小野木就到外地的古代遺址去消磨時日。上中學的時候,有一位對考古學非常熱心的老師,常常帶領他們去參觀發掘貝塚、豎穴、橫穴等石器時代的遺址。時至今日,小野木竟對這些古蹟著了迷,實在有些不可理解。總之,在被迫接觸那些人世關係複雜透頂的罪孽之後,古代人那種簡單純樸生活的遺蹟,便無形中成了他的世外桃源。而這種習慣,正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那是在第一次送賴子回家以後約一個星期左右。自然,當時還不知道賴子這個名字。電話打到了公寓:


    “那天太感謝您了。我是從舞劇院乘出租汽車讓您給送到澀穀的那個人呀。”


    聽到這個女人的聲音,小野木吃了一驚。


    “因為討了您的名片,所以才給您打這個電話。這也許有失禮貌吧?”


    她的聲音又傳了過來。


    “不,倒是我失禮了。”


    小野木頗為狼狽地回答說。若冷靜地考慮起來,由於看問題的角度不同,也許正是他的行動才有失禮貌,因為畢竟是與一位素不相識的女子同車而行了。


    小野木接電話的時候,覺得自己的臉都紅了。


    “這個……也許我太冒昧了,”婦人的聲音有些躊躇,又繼續說道,“本周星期六晚上六點鍾,我在t會館的休息廳裏恭候您。無論如何想陪您進一頓晚餐。”


    小野木有些意外,正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您方便嗎?”婦人又追問了一句。


    “啊。這個……不過……”


    “我姓結城。請您這樣向服務台詢問,我事先對服務台打好招呼。”


    這是小野木第一次知道她的姓。


    “當時,您把我當成強人所難的女人了吧?不過,我的心理是,若不那樣是請不來您的。”後來,結城賴子對小野木這樣說。


    “不,縱然不那樣講,我也會來的。”小野木答道。


    事實上,當時他並沒有拒絕。豈但如此,到星期六的前兩、三天裏,簡直有一種一日三秋的感覺。


    在那之前,小野木曾經有過一次戀愛的體驗,伹由於他和對方都有些情況,結果並沒有成功。他後來才意識到,在那兩、三天裏,自己等待的心情,與那次戀愛期間某個時期的情況很有些相似。


    星期六下午研修所沒有課,到了傍晚時分,小野木早早就做好準備出發了。從擁有豪華的西方格調的宴會廳這點來看,t會館是屬於第一流的。因此,小野木有思想準備,去的時候穿了一身適稱的服裝。同時,也情不自禁地考慮到對方的環境,既然能使用這種場所,諒必是十分優越的。


    樓梯上鋪著厚厚的紅地毯,裝配的金屬部件閃著金光。小野木順樓梯走上去,二樓便是個寬敞的大廳。大廳裏很闊氣地擺滿了漂亮的綠色靠椅。一走進去,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那些三五成群坐在一起的外國客人。天棚上懸掛著繞有蔓糙花紋的枝形大吊燈。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波浪上的塔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日]鬆本清張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日]鬆本清張並收藏波浪上的塔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