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體不好?”這麽說難道是來看病的?


    李主任白了他一眼。


    “裝什麽呀,董大夫?!”


    他不敢說話了。


    “你不會連自己的媳婦都不認識了吧!小屈剛剛都跟我說了,她去年就跟了你了!後來你嫌人家沒文化,把人家趕回鄉下去了,是不是有這事兒啊?”


    他覺得臉上發燙,朝屈景蘭望去,她正低著頭,手裏捏著個舊包袱,眼含淚光,一臉尷尬。


    “李主任,這裏麵一定有誤會,我……”他想為自己辯解,但李主任沒讓他說下去。


    “別賴!那時我看見她住你家的!你們知識分子就這臭毛病!碰到作風問題,就拚命裝聖人!一點都不老實!幹了就幹了唄,你瞧,現在人家孩子都生了,對了,說起孩子,孩子呢,我剛剛在門口還看見你那兩個徒弟抱著她呢……”李主任滿屋找起來。


    “孩子……”屈景蘭驀然抬起了頭,她也在屋子裏找起來。


    奇怪,剛剛還看見那孩子的,現在怎麽不見了,董晟正覺得奇怪,看見莫中玉端著茶進來,他立刻猜到孩子是讓莫中玉抱到裏屋去了。


    “中玉。”他喊了一聲。莫中玉快速朝師父看了一眼,“把孩子抱出來吧。”他煩躁地低聲命令。


    莫中玉放下茶杯,轉身進了裏屋,屈景蘭立刻跟了過去。此時,李主任的聲音又在他耳邊響起:“……她一個人實在帶不了這孩子,她本來想在鄉下把孩子送人的,可是又想著總要讓你看看這孩子,畢竟是你的骨肉。本來我要是沒看見,她也就自己回鄉下了,這孩子還不知會怎麽樣呢,可你說巧不巧,她偏偏就暈倒在我家門口。我趕緊扶她進屋喝水,她這才告訴我你們的事。她說你瞧不上她。我說董大夫,人家雖然沒文化,可跟你的時候也是個黃花大閨女,年紀又比你小十來歲,你也是一個人,你說你挑什麽呀,再說現在孩子都有了,你真的忍心把她們母女趕走?”


    董晟想辯解說,這孩子未必是他的,但他還沒開口,居委會主任就繼續說了下去:“人家小屈出身三代貧農,你呢,地主出身,別的不說,光這一點她就比你強百倍。人家能看上你,是你的福分。”


    我家是醫學世家,祖先從明朝就開始行醫了,這一點還比不上大字不識的貧農?董晟覺得荒謬,但是他也明白這就是現實。看現在這情形,他要是不收屈景蘭,他就成了千古罪人了,先別說屈景蘭會不會原諒他,首先居委會就不會放過他。


    “那孩子……”他還是想提提這孩子的來歷,但居委會李主任照舊沒給他說話的機會。


    “孩子是你的,這還用說嗎?要不是你的,小屈幹嗎不賴上別人,偏偏賴上你?別把自己看得太高了,董大夫,你都40多了吧,家庭成分又不好,將來還不知會怎麽樣呢,就這樣還有個姑娘能看上你,真是幾世修來的福……”李主任說話間朝他家五鬥櫥上那個精緻的民國鬧鍾瞄了兩眼,“嘿,這鍾是老貨吧,肯定值不少錢。說起來,董大夫,你家的好東西還不少呢。”


    “嗯。”他含糊地回答。


    房間裏安靜了一秒鍾。


    “快9點半了,我得走了,一會兒還得開會。董大夫,我算是把人給你帶來了,下午就來居委會開證明,趁早把事兒給辦了吧!”


    “這……”聽他還在猶豫,李主任沉下了臉。


    “董大夫,你要是想當陳世美,我攔不住你,不過你跟小屈的這件事,既然我們居委會插手管了,就不是什麽作風問題了,而是政治問題。你自己想清楚吧。”


    他啞然了。


    “那好吧。”他耽擱了兩秒鍾才回答。


    他話音剛落,屈景蘭從裏屋走了出來。她流著淚把李主任送到門口,他看見屈景蘭隨手從五鬥櫥上拿了個精緻的鼻煙壺塞在李主任手裏。


    “謝謝你,大姐。”看上去,她就快朝李主任下跪了。


    “安心過日子吧,下午來居委會找我。”李主任笑逐顏開,把鼻煙壺朝口袋裏一塞,風風火火地走了。


    屋子裏很快就安靜了下來。屈景蘭在離他較遠的一張椅子上坐下,喘著粗氣,始終不敢看他,他也沒提那個鼻煙壺,他們就這麽默默地坐了一會兒,當他準備伸手去拿茶杯的時候,她忽然飛快地站起搶先一步奪過了茶杯。


    “茶都冷了,我給你倒去。”她輕聲道。


    “他們兩個呢?”他問她。


    “我做了點芝麻糊,他們在裏麵吃呢。”她頭一低,進了裏屋。


    他走到客廳門口,隱隱聽見廚房傳來兩個徒弟歡快的說話聲。


    “師娘,你以後都會住在這裏嗎?”


    “師娘當然是跟師父住在一起嘍。你爸跟你媽住不住一起?”莫中玉照例搶白他。


    “那師娘,我們以後每次來,你都給我們做好吃的嗎?”


    他沒聽到屈景蘭的回答聲,隻聽到一陣輕輕的笑聲從簾子後麵傳來,他仿佛還聞到一股芝麻糊的香味……但是他沒去廚房,而是拿著一本醫書匆匆去了院子裏。


    第1章 1969年除夕夜滅門案


    徐子健走進院子的時候,下意識地朝兩邊望了望,四周一個人也沒有。


    他輕輕帶上院門,透過玻璃窗朝屋裏望去,妻子和弟妹正動作麻利地把一碗碗燒好的菜往桌上端,若在平時聞到紅燒肉的味道,他一定會迫不及待地衝進去先夾一塊放在嘴裏,但今天,他卻一點胃口都沒有。


    “砰砰”,妻子在敲玻璃窗,她已經看見他了,他知道她在催他進屋,他該怎麽跟她說呢?就算說了,她會相信嗎?


    今天白天,他一共看見它三次。第一次是在醫院的衛生間裏,那時是上午10點,大部分職工都在會議室裏展開小組討論,學習上級傳達下來的精神,而他則乘機溜到了衛生間。也許是早飯吃得太多的緣故吧,早上這時候洗第二次臉是他的慣例。就在他的臉從洗臉盆裏抬起來的一剎那,他看見腳下有一張字條,他完全是無意識地將字條撿了起來,他看見那上麵有一行清晰的字——“徐子健今晚必死”。


    他知道醫院裏恨他的人不少,過去兩年中,他也收到過類似的字條,他從沒在意過。他把字條塞進口袋,準備交給保衛科的李仲平。李仲平跟他不是一路人,這一點他很清楚。當他還是小小的保衛科長時,他曾經發誓要把處處跟他意見相左的李仲平趕出醫院,但等他真的當上院長後,他的想法就變了。他知道如果他要挑選狗,就要挑忠實可靠還會咬人的狗,而不是隻會搖尾巴的。


    他第二次看見那行字,是午飯後。當時他坐在自己的辦公室裏,正在給醫院人事科的主任下達指示。此時,上午的那個小插曲早已淹沒在他那些瑣碎的日常工作中,他心裏隻想著一件事——一個市裏的領導三天後要來本院看病,指定要醫院原來的院長肝病專家董越親自診治,可是董越已經在兩個月前的一次批鬥會上突然心髒病發作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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