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麽,再見了。”大原付完帳,精力恢復過來以後,戀戀不捨地邁步出了門。


    “大原先生,等一等。”香澄顧不得換一下女招待的服飾,奔出大門,隻見大原已經坐上了出租汽車。“要是我……找到的話,怎麽和你聯繫?”


    “那樣的話……你找劄幌市s飯店轉達就行。那兒是我們在北海道的聯絡處。”大原將身子探出車窗,喜笑顏開地回答說。雖然對香澄並沒懷著很大的希望,而對她的熱心為自己辦事卻感到意外的高興。


    “先生,請快點兒吧。”司機顯然有些不耐煩地催促說。


    大原急忙坐進車裏,說:“那麽,再見了。”


    “請小心身體,祝你新年好。”香澄叮囑的話音沒落,汽車猛地往前衝去。不一會兒,這輛汽車就匯入車燈點點的車流,在粼粼波光裏消失了。


    “大原先生的運氣不錯呀。”


    耳邊響起跟香澄關係最好的同事叫阿綠的話聲,這才發覺不知什麽時候,她已經來到自己身旁,也許是出來送老顧客的吧。


    “為什麽?”


    “大原恰好是香澄小姐最後一個晚上的客人哪。”


    “是啊,今天晚上,是我最後的一個晚上了。”


    “你呀,怎麽像人家的事兒一樣全忘了?今天店裏提前打烊,就店裏的這些人聚在一起,開個忘年會(原註:忘年會一日本習俗,類似我國的迎新會)兼送別會。怎麽,你這個主角倒不起勁?一定是讓明天的新生活高興得把什麽都拋在腦後了。來,你得請客。”阿綠逗趣地說,還朝香澄身上輕輕地拍了一下。


    今晚是香澄在酒吧幹活的最後一晚,她已經辭職了,將和秋田一起去度新婚蜜月。以阿綠為首的這批酒吧間的同事們,對香澄即將過新的生活嘖嘖稱羨,她們當然不知道,香澄婚後的日子將是屈指可數、短暫得很。她們羨慕的是,一個正派的醫生竟會看中酒吧女郎,組織家庭,表麵看來,這就夠走運的了。


    不過,香澄卻實實在在感到了幸福。不管日子是長久的,還是短暫的,隻要能和秋田在一起就行。為這樣的幸福過後的不幸擔憂,就會把眼前的幸福白白地放過,這就太蠢了。香澄珍惜這寶貴的歡樂時刻,盡情享受著人生難得的春光。眼下,身孕已經使她活動不便了,可為了使秋田活得久長,她一再在酒吧供職,到今晚才不得不辭掉這份高收入的職業。


    遇到大原之前,正如阿綠取笑逗樂的那樣,為明天即將開始的短暫新生活而有些心醉神迷。但,現在香澄心中卻盪開了層層波瀾,倒不是由於喜悅,而是大原的那些話,使她神思恍惚。


    2


    我一直在思考:究竟什麽是愛情?自古至今,許許多多人對這能激發出無限熱情的“愛情”,有種種解釋。


    但是,我對他的情愫,和世上種種對“愛情”的定義和解釋大體上是差不多的。可是在最根本點上,總感到有一些差異。也許像指紋,每個人都不盡相同;愛情也不可能是完全相同的。是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種各各不同的“愛”呢,抑或是我對修平的“愛”是另一番情懷呢?


    眼看他日甚一日地虛弱下去,簡直是“加速度”狀態,今天的病情比昨天壞得多,而明天的病情,看來會比今天更惡化。


    晚間,僅僅是同枕共寢,不能過夫婦的性生活。我也懂得女性的欲求和其中的歡快,更懂得男女的結合,性愛要占很大的比重。他還健康那會兒,曾給過我心醉神迷般的歡樂,至今使我回味無窮;那時留下的情慾,至今仍使我難以入眠。不過,麵對著他一分一秒地在消耗生命,這情慾也深藏在我真切的感情裏。倘若能再給我們一點兒時叫,如果可能的話,我倆的愛情中,也會像普通人一樣,品嚐到倦怠、嫉妒、不滿,甚至還會有像每天吃飯那樣平庸的事,這也是必不可少的滋味吧?讓孩子和瑣碎單調的家務拴住自己,在這種生活裏,愛情一定像靜靜流淌的河水,悠然而又平穩。不過,我們已經沒有如此充裕的時間了。更沒有時間去激動、不安,去嫉妒、倦怠,凡是男女愛情中應有的一切感情,再沒有時間和機會去領略品嚐了。


    性愛是男女之間愛情的頂峰,也是最具體的表現,但我們不能隻受生理機能所支配,來耗費他寶貴的有限時間。如今即使能遵循過去最高尚的愛情哲學,來最有效地、合理地使用所剩無幾的寶貴時間,就這樣,對我們來說,時間還是遠遠不夠的啊。要我緊緊地擁抱著他,心中樂觀地認為“愛情是永恆的”,這對我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到的。我愛的是活生生的秋田修平,是能看、能說、能聽、能想、能笑,而且能擁抱我的秋田。生命的各種機能,即便一個個消失,“同死的一樣”,隻要身體的什麽部份活著就行。總之,我希望他活著。愛一個死去的人,這不是愛,隻是縹緲的回憶而已。


    我的丈夫秋田要是像具活著的屍體,那時候,我還能繼續愛他嗎?現在問我這個問題,委實太殘酷了吧。


    遙遠的將來,暫且不說,眼下,我不需要縹緲的回憶,隻要他身體的什麽部份活著,縱然和死去的人一樣,我還是毫不遲疑地希望他活著。


    現在想來,世上人們所想到的愛是多麽悠閑而從容啊。可給我的愛卻是如此匆促短暫。現在我要設法使他多活上一個月,不,十天,一天,一小時,哪怕一分一秒也好,除此之外,我什麽都不想。


    要是有人能回答我:怎麽做才能使秋田在這世上多活些日子,真有這樣的人,我會比愛秋田更愛他。


    香澄在寫日記的時候,覺得感情像決了堤的洪水在奔騰。她停下了筆,又陷入沉思。夜深了,遠處馬路上的汽車聲也靜息了下去。明天是修平出院的日子。


    雖說是出院,但並沒有病癒歸來的喜悅。這次進院隻能進行保守治療,修平希望在世不多的日子裏能和香澄一起度過,所以,才暫時回到原宿公寓。如果用化學治療能延宕生命的話,那在自己家裏也能治療。由於登八嶽山的過份疲勞,一過新年,他的病情頓時惡化,一直住在日本勞災協會的湯河原醫院。在世的期限,也比修平自己所預料的大大縮短了。不過,這個期限真地再也不能延長了嗎?白血病確係不治之症嗎?


    香澄對日本醫學界,尤其是廣島的醫生對原子病所作的堅持不懈鬥爭,是一無所知的。總之,她的醫學知識很貧乏。她隻知道,日本的醫學對修平的病一籌莫展,束手無策(這種想法是不對的)。驀然在她的腦中閃過一個念頭:“到美國去治療。”很久以前,記得曾經在報上看到過這樣的新聞:一位患原子病的少女去美國治療。但香澄不知道這位少女去了美國以後原子病治癒了沒有。既然去美國治病,就說明美國的醫學水平要比日本高明。再說,不管怎麽,原子彈是美國發明的,對治癒原子病也一定素有研究的吧。


    這個念頭,忽視了廣島廣大醫生的努力。在她看來,這個想法是非常自然的。“在日本治不好,要是到美國去治療呢?”此時,她的胸中燃起了一線希望,但立即又為現實的冷風吹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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