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裏搖了搖頭,讓自己不再去想那個人。她看著那個小孩,心想說不定就是那個不喜歡自己的傢夥叫這個小鬼來幹擾自己看書的呢。嫉妒,完全是嫉妒!繪裏咬著牙齒在心底吼道。她正打算叫父親去驅趕那個孩子,卻看到那個小傢夥扶住樹幹的手鬆開了,整個人像一張白紙一樣在樹枝上晃悠起來。


    繪裏張大嘴巴,心裏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


    果然,那個孩子猛地朝前一紮,黑黑的腦袋朝著樹下撞過去,那高度足足有幾米,地麵是非常堅硬的、還有很多尖銳小石子的沙石地,想到這裏,繪裏忍不住高聲喊了起來。


    他果然掉了下去,頭撞在了地麵上。


    “會死的,這樣一定會死掉的!”繪裏大喊了起來。


    坐在繪裏身後專心修補皮鞋的父親也慌亂起來,但並不是因為看到那個掉下來的小孩——事實上,他在那個位置根本看不到外麵——而是女兒怪異的舉動和表情讓他感到一種沒有來由的恐慌。他看到繪裏伸出雙手似乎想要抓住什麽,整個上半身都從書桌前探出了窗外。


    父親一把扔掉手中的皮鞋,顧不得擦去手上黑糊糊的鞋油,就趕緊撲向女兒將她扶住。


    “你瘋了?這樣掉下去會摔壞的。”父親從來沒對繪裏凶過,就連大聲說話的情況都很少,今天變成這種態度,他自己顯然也不太適應,以至於前後兩句話的語氣實在不搭調。


    “那孩子……那孩子摔下去了!”繪裏的眼神依舊恐慌。她胡亂揮舞著手臂指著外麵的那片杜鬆樹。父親順著繪裏的手朝外看去,樹林裏什麽也沒有。夜色像拉上的幕布,將樹林迅速籠罩起來。


    “傻孩子,看書累著了吧,眼都花了,外麵什麽也沒有。”父親輕輕拍了拍繪裏的腦袋,繪裏慢慢安靜下來。不過就算有,那裏也什麽都看不清楚了。


    “或許真的是自己眼睛花了吧,”繪裏心想,“不過剛才明明看得非常清楚啊。”


    “走吧,你媽媽該把麵條煮好了,特意為你加了個雞蛋,吃完飯洗個臉繼續看書吧。”父親關切地將手放在繪裏瘦弱的肩膀上。繪裏聽到麵條和雞蛋就不自覺地厭煩起來,她現在看到這兩樣東西都想吐。可是她必須吃下去,因為她明白,如果缺少必需的營養,自己的身體和記憶力都會支撐不住的,就當作喝中藥吧。


    繪裏乖乖地和父親走出房間,站在狹窄漆黑的過道上。這裏就是這層樓居民的廚房。母親彎著腰將鍋裏的麵條盛出來遞給繪裏。


    透過房門,繪裏依稀看到窗外的杜鬆樹枝上掛著一片白色的濕漉漉的半透明膠狀物,像被紮破了的魚泡,巴掌大小,在夜色裏被溫暖鼓脹的風吹得輕輕飄動。


    天空還有點兒灰暗,尚未將夜衣完全退去。介一抬起有些酸痛的脖子看了看,還能看到一輪慘白的新月掛在天空上,而東方已經有些魚肚白了,興許再過半個小時就要日出了吧。雖然接近立夏,但是早上還是有些冷,帶著潮意的空氣緩緩地滑過介一裸露在黑底紅色橫紋的全棉襯衣外的脖子的時候,就好像有人用冰涼的手輕輕撫摸了他一下,特別是在這片杜鬆樹林裏。不知道為什麽,介一每次來到這片林子裏都會有種抑製不住的難受,他不太明白女孩為什麽總要約他在這裏等。這片林子總是散發著一種讓介一說不上來的味道,無法形容,說不上難聞,卻總讓介一有種想迅速離開的欲望。他壓抑著自己蠕動的雙腳,為了不讓身體受涼,還使勁跺了跺腳,樹林裏發出了啪啪的回聲。這個時間段人太少了,而這條路本來就異常偏僻,即使是上下班高峰期也隻有三三兩兩的人走過,與這個城市其他街道的繁忙堵塞形成了鮮明對比。介一轉動著被早上的涼風吹得僵硬的脖子,四周一個人也沒有。


    “如果她父親不討厭我就好了。”介一嘀咕起來。記得第一次送女孩回家就被她父親看到,對方當著為數不多的鄰居的麵把女兒狠狠地訓斥了一頓,雖然話語裏沒有說介一半個字,但那種尷尬可想而知。女孩漲紅著臉走進筒子樓,介一一直扶著自行車站在那裏,他期待女孩回頭看她一眼,可是他隻看到女孩瘦長的身影被樓內黑暗的樓梯慢慢吞沒。


    出乎意料的是,女孩第二天並沒有責怪他,兩人之間的關係反而更加親密起來。不過女孩希望介一每天早上都在杜鬆樹裏等著,然後送她去教室。但這樣一來,兩人每次都這麽早出現在教室裏,難免被人說閑話,所以介一每天都先送女孩去學校,然後自己再騎著自行車去別的地方逛逛,等時間差不多了才回教室。不過不知道為什麽,以前經常是介一慢慢地騎著自行車跟在女孩旁邊,最近這段時間女孩卻一直要求坐著自行車去學校。當然,介一併不反對,隻是覺得這樣一來,本來就不長的那段路顯得更加短了,和女孩在一起的時間也更少了。雖然有少許遺憾,但女孩坐在車上介一感覺兩人離得如此之近,以至於光是女孩的手拉著自己的衣服都會讓他興奮不已。兩人的關係隱瞞得並不是十分嚴密,隻是因為臨近高考,大家都忙著自己的學業,對周圍的事情並不太關心。介一也和女孩保持著距離,他們之間僅限於拉拉手、聊聊天。介一的心裏一直有個夢想,他希望熬過這個黑暗的夏天,等待著秋天和女孩在同一所大學裏再會,收穫自己苦心栽培多時的愛情。


    想到這裏,介一忍不住笑出聲來。


    咯咯咯。


    流血的童話 第二篇 杜鬆樹(4)


    介一忽然聽到林子裏響起了怪異的笑聲,這絕對不是他自己的,他不可能發出這麽奇怪的笑聲。那笑聲說不清是來自男人還是女人,甚至分辨不出是孩子還是老人,不如這樣說,它更像機械發出來的那種金屬摩擦的聲音,有些發澀和微微的震顫。


    這笑聲有些熟悉,就好像記憶深處的一道疤痕一下子被撐破開來,流出幾條汩汩的鮮血。但介一想不起來這傷痕是究竟何時形成的、又是怎麽形成的了。


    介一轉過身,看到一株株高大挺拔的杜鬆樹,但是笑聲卻無跡可尋。他將自行車推到一株樹下靠著,自己慢慢地在樹林裏尋找起來。這片樹林並不大,走上一會兒就一覽無餘,主不過現在天色比較暗,所以看不太清楚。


    咯咯咯,那聲音再次響起。介一這下辨明了方向,那是從一株又高又闊的杜鬆樹上發出來的,聲音有些沉悶,似乎是從樹幹或者樹根部發出來的。


    介一走過去,將耳朵緊緊貼在杜鬆樹的樹皮上,粗糙尖銳的樹皮靠在細嫩的耳垂上,讓介一有種很奇妙的感覺:自己是如此接近一棵樹。他可以聞到杜鬆樹發出來的獨有的味道,不過這味道並不是他之前聞到的那種,而是有一種類似清涼油的刺激感,讓他有些精神起來,可惜的是介一併沒有聽到剛才那咯咯咯的笑聲。


    他有些懊惱,好奇心此刻完全占據了他。這個年齡段的男孩子體內躁動著的原始的雄性本能,被家長、學校和高考壓抑著,往往轉變成一種偏執的力量,比如對體育活動的瘋狂熱愛,或者脾氣暴躁易怒。而到介一這裏,卻是那種飢餓的好奇心,遇見奇怪的事物如果不搞清楚,就好像胃部沒有填滿一樣,這種求知慾表現出來,就是讓老師非常頭疼的糾纏和提問。剛開始老師們很喜歡介一,但時間一長就對他產生了厭倦甚至是厭煩,他們害怕這個個子不高、長著緊緊貼在額頭的頭髮、有著一雙褐色眼睛的圓臉男孩子。有一次,介一因為生物課上對青蛙的解剖沒有弄清楚,就回到家央求父親買了半斤青蛙,自己一個人蹲在廚房一隻隻開膛解剖,直到他把青蛙所有的內髒結構都弄清楚為止。介一覺得隻有這樣他才會好過一些,如果事情無法解決或是沒有答案,好奇心會將它慢慢吞噬掉,就好像響尾蛇吃掉被麻痹了的老鼠,一口一口地吞下去。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流血的童話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王雨辰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王雨辰並收藏流血的童話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