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裏和外麵一樣,依舊黑,隻是這黑感覺更深更濃。


    曹伯咳嗽了一下,我可以感覺到他在我前麵坐了下來。


    “你知道麽?看相不如看骨,因為人的麵相會變,而骨相不會。看頭部的骨相,主要看天庭、枕骨、太陽骨這三處關鍵部位;看麵相的骨相,則主要看眉骨、顴骨這兩處關鍵部位。如果以上五種骨相完美無缺,此人一定是國家的棟樑之材;如果隻具備其中的一種,此人便終生不會貧窮;如果能具備其中的兩種,此人便終生不會卑賤;如果能具備其中的三種,此人隻要有所作為,就會發達起來;如果能具備其中的四種,此人一定會顯貴。”他停頓一下,又嘆口氣,然後問我記住了麽。


    我連忙點頭,後來又想起他根本看不見,於是高聲說記住了。


    “四娃子啊,你知道為什麽我和我師傅一定要天瞎麽?”他從來未曾說過原因,我問過他,卻總是沒有答案。


    “骨相可以看,但最準確的卻是摸,隻有瞎子不會被眼前的虛景迷惑,隻有他們親手摸出來的結果才是最準確的,但是這個要求太苛刻了,很難傳承下去。而且,其實我一直想看見東西,一直想看看你什麽樣子,因為,在我的腦海裏,所有人的臉都是沒有血肉毛髮,都是一個個骷髏頭罷了。”曹伯的話說得很慢,慢得像深夜漸漸侵襲過來的寒氣,讓我打了個哆嗦,我抱緊身子不自覺地退後一步,可是我的手肘似乎碰到什麽東西,發出一陣咕嚕的聲音。


    “你旁邊就是一具骨架,好好摸摸,然後告訴我你摸到了什麽。”曹伯的話讓我大吃一驚,但手卻還是不自覺地摸了上去。


    那是我第一次摸人的骨頭,恐怕是終生難忘。


    這是非常奇特的感覺,有點像鋪了層砂紙的硬塑料,又感覺像裹了層冰屑子的鐵桿。我順著肋骨往上摸去,這人的骨架不大,但肩骨又不算狹窄,我沿著脊椎往上摸,逐漸摸到這具骨骸的頭骨。


    “男子的骨頭重而粗,女子的骨頭輕而細,胖人的骨頭,表麵比較光滑,而瘦子的骨頭表麵比較粗糙。”曹伯又在旁邊說著,既像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我聽。


    我輕聲嗯了一下,接著繼續摸頭骨。


    牙齒很整齊,顴骨高聳,接著是鼻樑骨,在兩目中間。上部為“鼻樑”,又名“山根”。梁下稱“鼻柱”,是兩鼻孔的分界骨。鼻之末端,名為“準頭”。這人鼻骨高而窄,而且中間一段還有裂痕,似乎被打斷過,歪在一邊。額骨平整。最後我摸到顛頂骨,位置在頭部最高處。前麵部分稱為“囟骨”,小兒初生未合攏時叫“囟門”,中間叫“頂心”。頂心左右有棱處稱為“山角骨”,俗名“頭角骨”。


    可是我卻感覺到很大一塊凹陷,圓形的,似乎是鐵錘一類鈍器砸出來的。


    “曹伯,這人是被砸死的。”我轉過頭對著他的方向說。


    “是的,是我砸死的。”他的話依舊沉穩如秤砣,可我的心卻像秤桿,歪斜得不成樣子。


    “為……為什麽啊?”我開始口吃了。


    “他是我師傅,是我親手砸死他的。”曹伯仿佛在談論別人一般。這個時候我全身癱軟在地上,忽然想起了父親似乎曾提及曹伯的師傅是一個歪鼻子——曾經被掉下來的木頭砸斷的。


    “我師傅說,他活著沒意思,他幫人摸了一輩子的骨頭,有好有壞,有貴有賤,可自己的骨頭他始終摸不透,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於是他告訴我,收了我,就當是有了兒子送終了,還交代我不要把屍體入葬,這年頭完整的骨架,很難搞。”曹伯說。


    “四娃子,我本來也想收你做徒弟,可你爸爸不同意,說你們紀家的後人不能學。我摸了你的骨,知道你是好命,是要幹大事的,可我捨不得你啊,唉。”曹伯嘆了口氣。


    “曹伯你不是說學這個要天瞎麽?”我打著顫音說道。


    “有什麽關係,現在刺瞎你還不一樣。”他說著,忽然一陣響動,似乎站了起來。


    在這黑暗的屋子裏,我這個本來視力正常的人成了瞎子,而他卻對這裏了如指掌,所以很快我就被他抓住了。


    “四娃子,不用怕,很快的,曹伯會教你很多東西,你不是最喜歡相骨麽?”曹伯的手忽然變得有力起來,像老鷹的爪子一樣緊緊箍在我手腕上,而另外一隻手摸到我的臉上,漸漸向眼睛摸去。


    我幾乎喊不出聲來,下意識地用手朝前麵揮去。


    我觸到了他的臉,但很快就觸電一樣收了回來。


    因為我感覺自己碰到的不是血肉,而是裸露在外麵的堅硬骨骼。


    “你,知道了?我知道自己骨相不好,我常告訴你們這是命,但我偏偏不信,不就是骨頭麽,我可以自己改,改了骨頭,不就改了命麽?”他忽然發瘋似的高聲大笑起來,手也鬆開了。


    我趁機跳了起來,朝前麵撞去,很幸運,那恰巧是門的位置,我跑出了黑屋。


    落在地上的我沒命地往前跑,可還是回頭看了一眼。


    曹伯站在門口,外麵明媚而刺眼的陽光照在他的臉頰上。


    沒有血肉的臉頰,整齊地被削去了臉頰和磨平了顴骨的半邊臉。綁著繃帶,而且血跡斑斑。


    他又笑了,依舊如同憑空多出來的一張嘴巴似的。


    “四娃子,想通了再來找我,我會等你。”他閃身又將身體埋進了那黑屋子。


    我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漫無目的地跑著,最後直到腿抽筋才一下子趴倒在地上。


    回家已經是傍晚了,父親和奶奶把我痛罵一頓,而我卻不敢說話,倒是父親看了出來。當我把所有事情告訴他後,他隻是嘆了口氣,並未顯出太多的驚訝。


    第二天,我離開了老家,臨走時父親隻對我說了句,叫我原諒曹伯。


    以後,我再也沒了曹伯的消息,和父親說話也像避諱似的不提他,隻是零零碎碎地聽到有人說他還在相骨,遇見好的骨頭就殺了人家再拿過來,用在自己身上。也有人說他死了,自己削骨不成功。總之這些我都不相信。而那黑屋子,後來也被拆了,據說翻出了很多骨頭骨架的標本,有動物的,也有人的。


    大家咒罵著,咒罵他是魔鬼,全然忘記他為大家摸骨算命,趨吉避凶。


    這就是這個相骨的故事,我隻是路經一個小縣城,居然發現也有人相骨,所以有感而發罷了。


    或許,曹伯想通過削骨改變命運。有的人想通過整容改變命運,但其實都是沒用的,因為改變了骨頭,改變了相貌,似乎可以改變命運了,但那已經不是以前的你了, 改變的,也不是你的命運了。


    [第九十一夜 相骨完]


    第九十二夜 活墓


    我無意去敘述金庸先生的小說《神鵰俠侶》,但這確實是紀顏告訴我的眾多故事中的一個。


    (下麵是紀顏的口吻。)


    天氣開始驟冷,我旅行的速度也開始緩慢下來,旅行時我總是避開那些大城市,這一天我們又來到了一個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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