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小與弟弟的關係;自己離開父母,與爺爺奶奶一起生活的原委;接到卓也死訊時的震驚;去年暑假最後一次與弟弟見麵時的交流等等。宏之說個沒玩,幾乎快要喘不上氣了。


    在此之前,他從未對任何人說過。


    在此之前,也從未有任何人願意聽他訴說。


    惠美子清楚地感受到這一點,便更覺得宏之既可憐又可愛了。


    我是一名教師,是教育工作者。這樣的孩子,不正需要我的教育和嗬護嗎?


    柏木宏之和他的弟弟不是同類人,倒是可以跟惠美子歸於一類。他們的共同點在於:極其普通。具有普通的感情,能以普通的方式生活下去的人。


    而這才是正常的。


    在聽宏之敘述的過程中,惠美子心中有一幅柏木卓也的畫像在逐漸成形——說“確信”或許更合適。因為這幅畫像早已成形,隻是她一直小心躲避,不去正視罷了。她無法直麵自己對卓也的感情和看法。為什麽?因為我是老師,是那孩子的班主任。


    現在終於可以麵對了。可以用一顆自然的心直麵柏木卓也了。在拒絕上學之前,柏木卓也本就是個不引人注目的學生,本分又老實,剛才宏之的描述並無虛言。


    但不知為何,他也是個令美惠子頭痛不已的學生。


    這孩子不喜歡我。惠美子當上他的班主任後,馬上有了這樣的感覺,同時還覺得:這孩子瞧不起我。


    “擺出一副自以為是的老師模樣,你懂什麽?”


    柏木卓也不是用語言,而是用眼神和表情,以及他在學校的所作所為,確實地向惠美子發出了這樣的信息。


    他與大出俊次一夥發生暴力衝突並開始曠課後,惠美子心中一片蒼白。對於剛開始教師生涯的自己,這起事件是個嚴峻的考驗。第一次當上班主任,班裏就出現不來上學的學生,這實在令人尷尬。


    同時,惠美子還十分惱火。柏木卓也不僅瞧不起自己,還要拖累自。她認為,這無論對於森內惠美子這個人,還是對於一個選擇教師作為職業的年輕女性,都是一種挑釁。


    但惠美子不會隨意表現出她的不滿。因為她認為,自己若顯得焦慮、困惑或者無所適從,就會正中柏木卓也的下懷。


    惠美子關心的僅僅是正確的應對、正確的舉措。


    因此她與津崎校長、高木主任一起,不厭其煩地對柏木家進行家訪,頻繁地與卓也溝通,耐心地做思想工作,並總是顯露出和藹可親、善解人意的姿態。


    但柏木卓也一直對這樣的惠美子嗤之以鼻。惠美子能夠聽到卓也的心聲:你懂什麽呀?她也會在心裏回敬他:我可不吃你這一套!


    選擇教師這條人生道路的惠美子,當然是心懷抱負的。這一選擇寄託著她的理想,她也願意為之付出努力。如果卓也隻是像周圍人擔心的那樣,因為學習困難、人際關係或是受到欺淩而苦惱,那麽她就會嚐試各種方法,去靠近那顆受傷的心,給他安慰和鼓勵,幫助他度過難關。這才是惠美子嚮往的教師工作。


    柏木卓也的情況卻完全不是這麽回事。


    柏木卓也是個反叛者。現在的他身處學校,就會去反叛教育體製;如果他順利長大成人,也許會對社會製度咬牙切齒。


    這種反叛極度荒唐又毫無意義。這對卓也自己無益,還會給周圍的人帶來麻煩。但卓也本人卻能從這些麻煩中找到某種意義,所以讓人難以對付。


    惠美子看得很透。


    隻要是一個具備常識的普通人,其實都能看得透。津崎校長和高木主任也都心知肚明,可誰都不說出來。這兩位老練的前輩也跟惠美子一樣,隻是以年長者和教育工作者的姿態,耐心地與柏木卓也保持接觸。


    自殺是柏木卓也的殺手鐧。他的反叛行為屢屢碰壁,讓他想到了這種非常手段。


    由於他的這一行為,我們——卓也反叛的所有對象一一確實受到了沉重的打擊。自己班上的學生自殺,給惠美子的教師生涯留下一個無法抹去的汙點,一點永遠存留白璧之上的微瑕。


    柏木卓也死後第二天的臨時家長會,惠美子並沒有出席。她一想到自己赴會後受眾多家長斥責、詰問的窘相,就怎麽也無法忍受。


    她也知道一旦缺席,便會被指責逃避現實,沒盡到班主任的責任。然而兩相比較,她仍覺得不出席為好。這原本就不公平,不是嗎?我惠美子並未做錯任何事,為何要因柏木卓也之死備受指責呢?


    我受了太大的刺激,無法保持平靜。那天,惠美子聲淚俱下地向校長哭訴後,將自己關在了家裏。


    這一次等於是惠美子認輸了。後來聽說,那天的家長會上,津崎校長一個勁兒地低頭道歉。高木主任也受到了傷害。


    不過卓也的殺手鐧隻能用一次。人死了不能復活,活著的人卻能夠治好創傷,掩蓋汙點。隻要度過這一危機,這一切將成為自己寶貴的經驗教訓和精神食糧。


    值得慶幸的是,卓也的父母並沒有責怪學校。他們也沒有全麵地了解自己的兒子,卻並沒有將這筆帳轉到學校和不良團夥的頭上。


    他們都是善良純樸的人。可善良本身就是一種罪過。正因他們如此善良,柏木卓也才會在進入學校這一“體製”前,就在名為家庭的“體製”內為所欲為。


    而最大的犧牲者,就是眼前這位垂著腦袋、異常投入地訴說著的哥哥。仔細想來,兄弟姐妹間的親情關係,其實也是一種體製,是包含在家庭體製內的獨立小社會,卓也一直在其中肆意胡鬧。而既繼承了雙親善良之心,又是個普通人的哥哥宏之,根本無法與卓也的破壞力抗衡,因而備受打擊與煎熬。


    他唯一聰明的地方在於,察覺到自己的弱勢後,他主動逃走了。


    說不定正是哥哥的退出使卓也感到十分懊惱,才決定用上極端手段。卓也原本想把哥哥當作犧牲品,將他的人生徹底摧毀,在進入社會這—更大的“體製”前,進一步錘鍊自己的破壞力。誰知,他竟然逃走了。


    我要用自殺給哥哥最後一擊。將我的死歸咎於哥哥,就能為他打上終生不會消失的烙印。


    聽柏木功子說,卓也會寫日記,卻一頁都沒有留下。在惠美子看來,這也是卓也的惡毒心計的一部分。如果這些記錄得以保留,那麽被懷疑負有責任的人們就能藉此找到抗辯的託辭。倘若僅留有種種引人猜測的疑點,而沒有任何實實在在的證物,人們便隻能沒頭沒腦地胡亂猜想,陷入極度煩惱的無盡深淵。


    眼前的宏之,不就提出過“想了解卓也”的請求嗎?他在敞開心扉、吐露苦衷的同時,仍會深陷於痛苦的自責之中。


    惠美子決定耐心傾聽,讓宏之倒光肚子裏所有的苦水,再來好好安慰他:你什麽都沒做錯,你沒有任何罪過,你弟弟身上發生的一切確實很不幸、很悲慘,但都不是因你而造成的。


    在關注宏之的同時,惠美子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早已義憤填膺。


    學生時代的森內惠美子一直是個優等生,對學校這個小社會具有非凡的適應力。這種適應力絕非與生俱來,優等生的形象也不是在無所用心的狀態下自然形成的。她一直非常努力,動過不少腦筋,青春期的煩惱也要比別人多得多。對惠美子而言,青春期仿佛還在昨天,每個細節都是如此鮮明,並不是什麽蒙著甜美薄霧的美好回憶。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所羅門的偽證1:事件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日]宮部美雪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日]宮部美雪並收藏所羅門的偽證1:事件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