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子說,整場戲劇連同口述部分都用了關西腔。據那位導演兼劇作家的二年級學長說,這才是看點所在。


    “他振振有詞地說什麽‘戲劇的主題會隨著語言的而改變’,其實這原本也不是他的想法,是一個在大學裏搞戲劇的ob的意見。他隻是個傀儡罷了。”章子熟練地運用著難懂的字眼,用激烈的語氣一吐為快,“簡直毫無意義!”


    當天的教室公演,章子是在舞台旁的走廊上觀看的。她說,排練時她就覺得很無趣,實際演出時更是變本加厲地無聊。


    “為什麽要說關西腔?什麽叫‘戲劇的主題會隨著語言而改變’?這算什麽理由?不過是對關西搞笑演員的拙劣模仿罷了。我覺得這根本不是戲劇,那些高年級的學長學姐們卻覺得這樣挺好。他們是想讓大人們覺得,初中生也能演契科夫,太了不起了!居然還會用關西腔製造笑料,真新穎啊!現在的孩子真是不可小覷啊!這完全是一種無聊的算計,而且老師們還真的作出了他們期待的反應。”


    對於章子而言,整場演出荒唐到令她目瞪口呆。但章子很聰明,不會對任何人透露她的真實感受。她將這一切全都埋藏在了心底。


    公演結束後,在整理教室時,柏木卓也在走廊上向她搭了話。


    “我跟他不同班,根本不認識他,是看了名牌才知道名字的。”


    “我看了。真無聊啊。”


    他突然這樣說道。


    “你臉上的表情明明在說:“為什麽要搞這種無聊的東西?戲劇社裏隻有你一個人有這樣的表情。你既然知道很無聊,為什麽不說出來呢?”


    就算是章子,聽了他的話,當時也十分吃驚,竟接不了話頭。


    “我可是會裝模作樣的。”章子笑著自嘲道,“我跟他說,‘我不覺得學長的表演無聊啊。’柏木就突然怪笑了起來。”


    “說什麽謊呢。嗬嗬……算了吧。”


    “我問他,為什麽要看我的臉。他這麽做讓我很不舒服。”


    “看你的臉,比看演出有趣唄。”


    “我說,你要是對戲劇有興趣,就來參加戲劇社吧。他哼了一聲,說他不想跟那幫傻瓜摻和在一起。”


    可是不跟別人摻和在一起,就沒法演戲了。章子如此回應。卓也聽了,縮了縮脖子,“嗖”的一聲跑開了。


    “他的話,我非常在意。”章子露出十分專注的眼神,“他觸到了我的痛處。是啊,既然覺得無聊,為什麽不說出來?我是一年級學生,必須默默忍耐,聽從年級學長學姐的指示。可無聊的東西就是無聊嘛。”


    涼子覺得,自己看到了章子不為人知的一麵。章子在講述這段經歷時,已經不像個初二的學生了。不,這和年齡沒有關係,她臉上的神情,表明她找到了必須去認真對待的“某樣東西”。涼子自己還沒有找到“這樣東西”,但她很清楚,章子找到了。


    “你當上導演後,柏木也來看過嗎?”


    “今年夏天。”章子簡短地回答,“那時他沒有向我搭話。我還想找他聊聊,可演出一結束,他就沒影兒了。”


    真希望你能再說些什麽啊。章子遠遠地眺望著柏木卓也的遺像。


    “我想再次邀請他參加戲劇社,結果還是沒邀請成。現在一想起柏木,眼前還會浮現出教室公演的情景。太遺憾了。”


    章子說,柏木卓也的死讓她覺得很落寞。


    “真想跟他多說說話。”


    他還會說“無聊”的吧。雖說章子升上二年級後成了戲劇社的骨幹,可以左右社內的排練和演出,可三年級學生和ob、og們的意見依然無法違背。顧問老師的指導也不得不聽,所以章子仍不能自由地放開手腳。


    柏木卓也肯定會對此加以指責。你都幹了些什麽呀?你心裏不是明白的嗎?既然如此,為什麽還要聽學長學姐們的指手畫腳呢?可這畢竟是初中生的處世之道,章子必須忍耐。涼子明白這一點,所以絕不會指責章子。


    但柏木卓也會這麽做。他會說:“無聊。”


    “不好意思,盡跟你講些不著邊際的事。”


    “哪有,你能告訴我這些,我很高興。”


    我覺得有點了解柏木了——涼子剛想這樣說,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這話太老套了。我憑什麽了解柏木了?了解的明明是章子。


    “這事,我從沒跟任何人提起過。”章子略顯靦腆地說。


    念經已接近尾聲,告別式的出席者們有些精神渙散。輪到親戚們上香時,三中的同學們重新將注意力轉移到祭壇方向。


    “到他們那兒去吧。”涼子催促道。章子“嗯”地應了一聲,與涼子肩並肩走了過去。


    “我覺得柏木是喜歡戲劇的。”章子又冒出—句,“他讀過契科夫的劇本吧?”


    ·


    柏木卓也的母親身穿喪服,胸前抱著兒子的遺像,一直在抽泣著。成為遺像的兒子和抱著遺像的母親,兩人的麵龐有許多相似之處。孩子死了,便意味著母親的一部分死了。眼前的情景明明白白地展現著這一事實。


    作為喪主上台致辭的是柏木卓也的父親。他手執麥克風,仿佛褪了色的額頭和臉頰上顯出深深的皺紋。


    父親的身旁站著一位懷抱嶄新的牌位、身穿校服的青年,似乎是一名高中生。


    “看,”真理子捅了捅身邊的涼子,“那位是柏木的哥哥吧?


    “好像是吧。”


    “長得有點像。原來他還有個哥哥,從來不知道呢。”


    柏木的同班同學好像都覺得很驚訝,這個哥哥是從哪兒冒出來的?之前明明連影子都沒見過啊。


    “好像不是從三中畢業的,老師們都不認識他。他們如果知道柏木有個哥哥,總會漏點口風出來的,是吧?真理子瞪圓了眼睛注視著台上的青年。她的眼角和鼻尖紅彤彤的,也許是喋喋不休的過程中不停擦鼻涕抹眼淚的緣故吧。


    “柏木是跨區入學的。”真理子身邊的向阪行夫解釋道。跟往常一樣,他臉上的表情一片漠然。


    “真的嗎?”涼子轉向他。


    “嗯。按他家的住址,應該去二中上學。不過二中的學區太大了,事實上他家離三中更近。聽說他上小學時身體一直不好,距離短一些會比較好,因此經過特別申請,就到三中來了。”


    真理子第一次聽說這些事。


    “向阪,你知道得真多。”


    “我是從一個一年級時跟柏木同班的傢夥那裏聽說的。”


    這麽說來,柏木卓也的哥哥也是二中畢業的吧。


    “一個人死了,別人就會知道他的很多事。”真理子喃喃自語。或許是太過悲痛的緣故,柏木卓也的父親一時間怎麽也說不出話來。在工作人員的鼓勵下,他終於開口了:“今天,大家百忙之中為了卓也聚集到這裏,我由衷地表示感謝。”他的嗓子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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