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藤野涼子而言,父母——特別是母親,簡直是常人無法企及的傑出人生的樣板。正因如此,如果亟不可待地奮起直追,多半會欲速而不達。涼子用功過頭又追求過多,還有點完美主義傾向。這是自她初中第一次拿到成績單起就表現出的老毛病,為此頻遭母親的指責。比如今天,涼子想同時做出聖誕夜的烤雞和蛋糕,就被母親嚴厲嗬斥了。可見母親十分了解涼子這一性格。


    既然烤雞買了現成的,色拉和湯怎麽也得自己來做。涼子為此製定了詳細的計劃,還精確安排了時間。劍道的冬季訓練不能不去,除此之外的事情一律靠邊,今天她的腦袋全讓張羅飯菜的事兒占滿了。


    3


    野田健一接到向阪行夫打來的電話時,已是下午四點過後。


    今天是聖誕夜,學校放假。現在天色已經向晚。對於健一,這是個無聊的聖誕夜,既沒有熱鬧的氣氛,也沒有聖誕蛋糕。健一的父親在鐵路公司上班,今天恰逢夜班,不回家吃晚飯。健一跟母親兩人早就商量好,叫壽司外賣充當晚飯。


    健一是個身體羸弱的少年。這點似乎遺傳自母親。母親原本體質就弱,在生下健一時又虧損了許多,便愈發弱不禁風了。在健一的記憶中,母親精神抖擻地在家裏忙碌的情景,用一隻手都能數得過來,幾乎和她被救護車送進醫院的次數差不多。


    母親心髒不好,血壓低,貧血,飯量小,身體瘦弱。據醫生說,母親身上毛病雖多,但隨著年齡增長會進一步惡化的病根,隻有輕微的心髒肥大這一點,此外全是些體質和自主神經係統的問題。在舉辦法事等家族聚會的場合,父親一方那些口無遮攔的親戚說母親幸惠得的隻是心病。而知曉醫生的診斷後,健一也覺得,媽媽的病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不過這並不會減弱健一對母親的同情。他是個機靈的孩子,看人十分透徹。他覺得即便自己的眼光有所偏袒,母親野田幸惠也絕不算幸福的女人,更談不上擁有成功的人生這到底是她自己的責任,還是命運使然,健一還不能做出成熟的判斷。他知道自己還沒到能夠洞察人生的年齡,隻是暗下決心,要做個安分守己的好孩子,至少不讓媽媽擔心。


    平時,健一從不貿然表現自我,不在人前顯露自己天生的機敏。在避免與任何人發生衝突的同時,他變得極度沉默寡言。他不對任何人敞開心扉,也從不顯露真實想法。不過,無論他如何聰明,也未能察覺到,長此以往,自己用來掩蓋本性的偽裝反倒成了自己的本性。現在的健一與他那患有“心病”的母親極為相似,如同虛無飄渺的蒸汽般,成為一名缺乏朝氣的少年。


    ·


    對健一而言,向阪行夫是唯一可以成為好朋友的夥伴,兩人從小學五年級起就一直同班。行夫長得胖乎乎的,跟健一一樣很少說話,不會引人注目。他甚至可稱得上班裏的累贅。


    所謂物以類聚。


    健一也曾這樣想過。但從嚴格意義上而言,在“兩人屬於同類”的表象下,健一深知自己和行夫並不相同,隻是沒人發現這個事實,恐怕連向阪行夫本人也未察覺。行夫以健一跟自己一樣老實巴交,因而放心地與他往來,並為此甚感欣慰。而針對周遭普遍將兩人視作同類的狀況,健一也並無不滿。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行夫就像是健一為了隱藏自己而必須經常查看的儀錶盤,行夫的行為就是健一的行動指南。隻要與他保持一致,便不可能引起他人的注意。


    “我說,今天可真冷啊。”電話那頭的行夫以寒暄開頭,這可不像他的一貫作風。何況中學生打電話怎麽會聊天氣呢?


    “嗯,今天看來將是個白色聖誕呢。”健一說,“我可不喜歡下雪。雪積太厚,會有很多麻煩。”


    “我來幫你鏟。”行夫興致勃勃地說。他父親是本地人,母親的老家是以大雪聞名的新潟。因此,行夫從小就幹慣了鏟雪的活兒。


    行夫知道健一的父親是鐵路員工,不可能像辦公室白領那樣朝九晚五,也享受不了雙休日。他還知道健一母親的身體很差。所以一聊到家務活兒,他就會脫口而出“我來幫你”。


    然而,野田幸惠最討厭別人走進她的家,即便對方是丈夫的上司、同僚,或是兒子的好朋友,也一概不能例外。因此,行夫那副助人為樂的好心腸,反倒成了健一的麻煩。


    “我說,你打電話來有什麽事嗎?”為了將話題從鏟雪上扯開,健一用稍顯生硬的口吻問道。


    “哦,對不起。你要出門嗎?”


    “沒有,我在看書。”


    “是嗎?那就沒戲了。本想問你去不去天秤座的。”


    天秤座大道,通常稱作“天秤座”,是一座大型購物中心。從這裏騎車過去隻要十五分鍾。那兒原本是某大型物流公司的倉庫,在前年的春天清理整頓後,成了擁有購物中心、酒店和餐館的鬧市。購物中心內設有許多時髦的女裝店、飾物店,顧客應接不暇。餐飲一條街上飯館鱗次櫛比,但無論從價格還是從味道來看,都隻能說是魚龍混雜,從高檔的日式料理到西式快餐,覆蓋麵很寬。總而言之,那裏是個以便利為主的大集市。


    “你要買什麽?”


    “給小昌的聖誕禮物呀。”


    行夫有個比她小五歲的妹妹,名叫昌子,行夫總叫他小昌,在家裏有時還叫她“昌昌”,對她十分溺愛。做妹妹的昌子也總是“哥哥、哥哥”地叫著,纏著行夫。


    “到現在還沒買?”


    行夫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是啊,期末考試後我一直在上補習,沒空啊。”


    “想好要買什麽了嗎?”


    “我想給她買新的速寫本,因為爸媽說要給她買蠟筆。”


    “那還不簡單?”就想包裝得好看點,用那種禮品包裝紙。我沒眼光,想叫你幫我一起挑。再說,小昌總說小健你有品位。”


    健一笑了。八歲的小孩子哪會說出“有品位”這樣的話呢?何況向阪昌子也不是個聰明的女孩。估計是健一去行夫家,或是在路上不期而遇時,昌子看到健一穿的服裝或帶的學習用品後說過羨慕的話,而行夫從兄長的角度作了自己的解釋罷了。


    “要是弄得土裏土氣,小昌會不喜歡,所以想讓你幫忙。”


    健一握著聽筒走到起居室的窗戶邊,撩起花邊窗簾看了眼天空。天色是棉花般的灰白,把距離感都擾亂了。沉得很低的天空仿佛觸手可及。


    剛才電視裏的天氣預報說,到傍晚才會下雪,出去一兩個小時應該不要緊,那就出去吧。休息日整天悶在家裏也太無聊了。健一考慮著,發現這實在不像自己會有的想法,暗自吃了一驚。


    “行啊,我陪你去。”趁自己還沒改變主意,健一趕緊對著話筒說道。


    “真的?太好了!我馬上騎車去你那裏。”


    “嗯。”


    從行夫的家騎車過來隻需五分鍾左右。健一給母親寫了一張便條,放在起居室的桌子上,然後檢查煤氣和電器以防火災。他將手伸進大衣的袖筒,再次望向窗外。外麵沒有下雪。他朝門口走去時,又回頭看了眼放在桌上的便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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