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之無法正視父親的臉,隻得低下頭去。


    彎腰坐著的母親慘白的臉映在桌麵上,仿若幽靈。可這個幽靈般的影子,卻比柏木功子本人真實得多。母親的身子太單薄,單薄得仿佛能透過她的身子看到後麵的書架。


    “他是個特別的孩子。”父親任憑淚珠滾落,祈禱般地小聲說道,“我覺得他長大後,也一定會成為一個特別的人,與那些僅作為消費者存在的無聊的普通人不一樣。”


    宏之心想:我不就是“無聊的普通人”中的一個嗎?


    “所以,那孩子要做什麽,我都認可。”柏木則之說道,“我覺得,卓也無法與那些沒有心事,隻顧快樂生活的同學們好好相處,也是十分自然的事。我認為,如果勉強自己去和周圍的人打成一片,隻會損傷他的鮮明個性。”


    宏之注意到,父親在懺悔。不是向自己,而是在向卓也懺悔。


    “年輕的時候,誰都會有稜角。爸爸寧可他成為一個孤傲的人,也不希望他變成一個世故的凡人。希望他能成為不怕孤單,堅定地走自己的路的年輕人。”


    我不知道是在什麽地方出了差錯。如果能重新來過,我希望能回到那個出錯的地方。卓也很孤獨嗎?他希望得到別人的愛嗎?他想要朋友嗎?他失去自信了嗎?他討厭自己嗎?他在尋求救助嗎?


    宏之突然舉起手,打斷父親滔滔不絕的傾訴:“父親。”


    柏木則之用通紅充血、滿是淚水的眼睛看著他。


    “行了,不要再說了。”


    宏之感到,自己身體內部有一個塞子被拔掉了。貯藏在裏麵的水一般冰冷的東西不斷翻滾起泡,清洗完宏之的身體內側,馬上要湧出體外了。


    行了。夠了。這不是對父親說的,而是對自己說的。


    即使自以為早已大徹大悟,我也同樣隻有受傷的份兒。父母心中隻有卓也,隻會給予卓也他們的愛。以前曾想過,我甚至連為什麽會生在這世上都搞不懂了。


    如今,他們的愛轉化成了懺悔。是麵向卓也的懺悔,同樣不會轉向我。也罷,我反倒得救了。幸虧我不是特別的孩子,幸虧我身上沒有閃閃發光的東西。


    我要親自去尋找到降生到世間的意義。作為“無聊的普通人”中的一員,我要親自去發現自己。


    這時,圖書室的門上響起有節製的敲門聲。


    “對不起!”


    門打開後,出現在三人麵前的,是那個叫作井上康夫的少年。他脫掉了黑色長袍,換上了校服。北尾老師站在他的身旁。


    “突然打擾你們,真是對不住。”


    看到柏木夫婦的模樣,北尾老師有點慌亂。脫下黑色長袍的井上法官瞬間與宏之四目相對,又立刻轉移視線,仿佛看到了一件不該看的事物。


    “事情是這樣的,陪審團提出一些請求。喂,你來說吧……”


    在北尾老師的催促下,井上法官簡明扼要地說明了事情的原委。


    原來如此。陪審員們的腦袋可真犀利。宏之不禁暗暗吃驚。


    “卓也在筆記本上寫遺書的事,我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


    之前,一家人尋找過書信、日記一類的東西,卻從未檢査過筆記本中的內容。


    “請問卓也的爸爸媽媽,你們注意到什麽了嗎?”


    柏木則之掏出手帕來擦了擦臉。柏木功子不對任何人的話語作出反應,隻是睜著一雙無神的眼睛,前後微微搖晃身子。


    “功子。”柏木則之注視著她的臉。


    柏木功子自言自語道:“沒想到那就是遺書。”


    在場的其他人全都屏住了呼吸。功子一邊搖晃身子,一邊對著桌麵喃喃道:“我還以為是小說,以為那孩子寫了篇小說。他藏在書桌抽屜靠裏麵的地方。”


    宏之雙手撐在桌麵,將身子探向母親,壓低聲音,盡可能溫和、平靜地問:“媽,你見過那本筆記本,是嗎?”


    功子一邊搖晃身子一邊點頭。


    “他沒寫‘我’。是有主人公的,但不是卓也自己,所以是小說。我心想,隨便拿給別人看,那孩子一定會不高興。”


    “那本筆記本在哪裏?”


    “是小說。”功子重複道,“不是真事,是卓也編的。也可能是個劇本,寫了很多對白,有些句子寫得真好。”


    “那本筆記本在哪裏?”柏木則之抱住妻子的肩膀,阻止她繼續搖晃。


    “媽,你把卓也的筆記本藏到哪裏去了?”


    功子終於抬起頭,似乎剛剛發覺宏之在場,顯得有些吃驚。


    “啊,是宏之。”


    “是我,媽。你聽到我在問什麽嗎?卓也那本寫著虛構故事的筆記本,現在在哪兒?


    失控似的猛地垂下頭後,功子說:“就在那個放家庭帳簿的櫃子裏麵。”


    宏之站起身,對北尾老師說那個地方我知道,我去拿來。”


    ·


    佐佐木禮子此刻正與津崎先生一起坐在操場角落的長凳上。


    體育館裏大概還留有三分之一的旁聽者,其餘的三分之二大多在操場上,三三兩兩聚成一團。也有些回家去了,不過應該會在評議結果公布之前回到這裏來。


    很多人注意到了坐在長凳上的津崎先生。前任校長這張豆狸臉,家長們相當熟悉。有人對他點頭致意,也有人遠遠地朝他投來冰冷的視線。


    津崎先生十分平靜。別人對他點頭致意,他便點頭還禮。至於那些冷酷的視線,以及議論他的竊竊私語,他就假裝不在意。


    “三宅現在怎麽樣了?”禮子問道。


    津崎先生用平和的眼神看著禮子,答道:“和她父母一起回家去了,尾崎老師也在一起。”


    “淺井的父母也和他們在一起嗎?”


    “嗯,直到剛才都在一起。”津崎先生用手抹了一把臉,“淺井的父母說,等會兒要回來聽評議結果,三宅會不會回來就不清楚了。我覺得她還是在家安安靜靜地休息比較好。”


    “我也覺得這樣好,”禮子點點頭,“到頭來,我們這些大人都沒能打動三宅的心。”


    津崎先生默不作聲。


    “然而,法庭打動了她。我覺得對三宅來說,這算是最恰當的方式吧。”


    津崎先生輕輕嘆了口氣:“多虧了神原。”


    “是啊……”


    “打擾了。”


    聽到招呼聲,兩人抬起頭,見眼前站著的竟是茂木悅男。


    “啊呀,”禮子撅起了嘴。“就你一個人?石川會長在哪兒?”


    茂木記者今天依然衣冠楚楚。大家都大汗淋漓,這傢夥的襯衫為什麽總是筆挺的?


    對於佐佐木禮子,茂木悅男隻是皮笑肉不笑地點頭致意,隨即便轉向了津崎先生。


    “津崎先生,我有一個請求。”


    津崎先生默不作聲地仰望著這位記者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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