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勝眼角又溢出眼淚。


    “你阿媽啊,在你的衣領裏不知有多擔心哪。她一定很想早點燒掉自己,可是,又不能讓你受傷。她在你的衣領裏,沒法燒掉自己。”


    “結果,移到神龕後馬上著火……”藤兵衛喃喃自語。


    阿豐點頭表示同意,她說:“所以啊,阿勝,我們還是燒掉那頭髮吧。明天在後院,我和掌櫃、你,三個人悄悄把頭髮燒掉。邊念經邊燒。我教你念經。”


    阿勝撲簌簌掉著淚,連續點了好幾次頭。


    阿勝離開房間,藤兵衛不高興地說:“我說起火點可能是注連繩時,你不是根本就不信嗎?”


    阿豐抿嘴一笑說:“我現在也不信呀!”


    藤兵衛大吃一驚,“你說什麽?那,你對阿勝說的都是胡說八道?”


    “不要那樣說,那孩子太可憐了。再說,既然知道了,那頭髮絕對不能不燒掉。”


    阿豐利落地撣了撣衣擺站了起來。“這一來,注連繩的事也解決了。至於小火災,我還是認為起火點是燈火。今晚開始,我每天睡覺前會偷偷去確認—下佛龕房的燈火。”


    阿豐走出榻榻米房時,身後的藤兵衛不知在嘀咕著什麽,聽起來好像是說:“真是倔強的人……”但是阿豐沒有回頭。


    四


    翌日除夕夜早上,阿豐依照約定在後院生火,祭拜阿勝母親的頭髮。阿豐教阿勝合起小小的手掌,並教她念經。藤兵衛也走調地一起念著南無阿彌陀佛,之後,他的表情一整天都很嚴肅。


    光燒注連繩的話,還是不太放心,因此又添上柴薪,這樣火勢應該夠大了。燒完後的灰燼,全部集中起來,仔細埋在後院一角,並在上麵擱置圓石作記號。阿豐知道,這個角落每逢春天便會稀稀落落開出可愛的黃花。當阿豐向阿勝說,所以啊,你雖然人在這裏,你阿媽也會一直陪在你身邊時,阿勝終於露出了笑容。


    唯有—件事很奇怪。


    明明這樣處理了,不知為何,阿豐總會聞到一股煙燻味,那味道始終留在她的鼻子裏不散。而且覺得頭髮也有燒焦味,即使洗過澡,換了衣服,仍擺脫不了那個味道。


    簡直就像被煙裹住了一樣。可是,問其他人,對方總是說,什麽都沒聞到啊,阿豐大娘。


    怎麽會有這麽奇怪的事?阿豐暗忖,或許是被小火災驚嚇過度了吧。


    阿豐決定不放在心上,度過忙碌的一天。然而,就在忙完迎接新年的準備,除夕夜鍾聲即將響起之時,阿豐看到了令她不敢置信的東西。


    事情發生在除夕的菜餚都準備妥當,阿豐在廚房洗滌時。那煙昧依舊留在她的鼻子裏。會不會是灶裏有東西在燜煮?阿豐想確認,一回頭——看到了一直跟在阿豐身邊、像雛鳥那般孱弱、隻聽從阿豐吩咐做事的阿勝身邊像是飄散著薄煙。


    阿豐呆立原地,在廚房微弱的燈火下,目不轉睛地追著那薄煙。


    那煙隨著阿勝擦拭盤子、整理四方形膳盤的動作輕輕地飄蕩,宛如裹著阿勝在幫助她。


    隱約難辨的那陣薄煙,在阿豐的注視下,雖然隻是瞬間,卻清晰地呈現出嬌小女人的身形。


    這回真的不能對藤兵衛說。阿豐左思右想,猶豫不決,抱頭苦思,好不容易才下定決心,於深夜單獨來到後院。


    後院地上有火痕,以及埋著灰燼那地麵上的小圓石。阿豐調整呼吸。


    “那個,阿勝的阿媽。”


    阿豐對著黑夜說道。她的呼氣凍成了白煙。


    “你是有牽掛吧?不過,阿勝的事,你可以放心。”


    阿豐察覺自己的雙腳使勁地踩在地麵上,雙手緊緊環抱著身體。難道自己在害怕?


    “我會好好照顧那孩子,全包在我身上。在我有生之年,我一定會好好照顧那孩子。”


    不知道這番話有沒有傳達給對方。老實說,阿豐怎麽會有這種突發奇想!這根本不像平常的她。為什麽會認為阿勝母親的靈魂還留在世上呢?


    然而,阿豐還是繼續往下說。


    “直到那孩子可以獨立自主、能夠養活自己為止,我會負責照顧她。”


    風在耳邊低泣。是的,低泣的是風。


    有小孩的人到底是怎樣的心情呢?阿豐暗忖。無時無刻不把孩子放在心上,孩子是—種教人既擔憂又甜蜜的存在。


    是不是像自己在深愛的伊丹屋的日子那般?自己在這兒才有生存的意義,若是離開伊丹屋,—定會非常難受。難道是類似這種感受?


    除了工作還是工作,心無旁鶩地一直活到現在,最後終究沒有孩子的阿豐,在心裏繼續想著。自己能不能理解阿勝母親的心情呢?


    “我可以跟你約定,真的。”


    對著黑夜再三反覆說的就隻有這句話了。


    不知阿豐的話是否傳到了,風,沒有任何回應。可是,如此佇立了—會兒,直至腳趾和指尖都凍僵了,直至聽到遠處天邊傳來第—聲除夕夜鍾響,阿豐突然回過神時,才察覺留在自己鼻尖和身體四周的那股燒焦味消失了。


    邁進新的—年了。阿豐緩步離開後院。


    注一:一六五七年。


    注二:幕府第五代將軍掌權時代。


    注三:幕府令所有木材批發商將木材聚集在木場,木材都擱置水中,木筏師用前端有鐵鉤的長竿鉤木材,再於水上用雙腳滾動木材的方式搬運。


    注四:兵庫縣神戶、蘆屋、西宮三市的合稱,是日本最大的釀酒產業地帶。


    注五:以革繩編製的驅邪結繩。


    注六:幕府直轄地的地方官署。


    梅見 如月


    紅珠子


    一


    “今年終究還是沒法到王子稻荷神社參拜初午(注一)了。”躺在被褥裏的美代如此喃喃自語,“每次到了初午,我總會病倒。然後每次都說,明年一定要去,明年一定要去。”


    佐吉聽著背後傳來的這些話,將手中的錐子擱在一旁,擠出笑容回過頭說:“是啊,還有明年啊!王子稻荷神不會跑掉的。”


    美代報以微笑,然而她卻沒回答“說得也是”,反而自枕頭上微微抬起頭來,—副遠遠探看佐吉手中的模樣。


    “那是什麽?簪子嗎?”


    “嗯,是的。正在做最後的加工。熏銀不顯眼,我在雕刻上下了一點功夫。”


    “大雜院管理人說你的手藝是一流的。”美代像個少女,自豪地提高聲調,“他說,你是大川這邊最優秀的首飾師博。”


    “那還用說。”佐吉開玩笑地說道,還挺起胸膛。美代吃吃笑著。


    由於幾乎一直都臥病在床,鮮少梳髮髻的美代在肩膀的地方束著長發,長發垂在胸前躺在被褥裏。她身子本來就瘦弱,最近似乎連頭髮也變細了,頭髮看起來比以前少。察覺此事的佐吉暗吃—驚。


    他成家至今已是第三個春天。在這些歲月裏,僅有最初的半年,美代能如常起來做家事,偶爾還會幫佐吉工作。之後,直到今日,佐吉覺得好像都是坐立不安地望著美代,看著她的病情日漸惡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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