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這附近喝一杯,怎麽樣?說去澡堂是藉口,其實我想跟你談談。」


    源助似乎是亮著光那舖子的老主顧。舖子裏坐滿了八成,年齡與源助相近的老闆向其他客人欠身,馬上騰出角落舒適的兩個醬油桶位子,並送上熱騰騰的串烤味噌豆腐和辛辣的涼酒。這都是源助愛吃的東西。


    「在家裏的話,老伴兒太羅唆,根本不能這樣。」源助津津有味喝下第一杯後開口說道。「我說啊,彥次,你在意的是近江屋的美津小姐吧?」


    彥次默不作聲,假裝眺望正在烤豆腐的老闆身後掛著的各式各樣彩色酒壺。


    「你不想回答的話也好。隻是,回向院的茂七好像真的打算抓美津小姐。」


    彥次暗吃一驚地望著源助。這回輪到源助故意看著別處。


    「是有……什麽可疑的地方嗎?」


    「別看茂七那樣子,那傢夥相當執拗。搞不好找到什麽證據了。」


    源助看了一下手中的茶杯,拿起酒壺斟酒。


    「他說,因為那父女經常吵得天翻地覆。奐是無聊。」


    沉默了一下,彥次語氣堅定地說:


    「我認為他錯了。」


    彼此沉默了一會兒。源助慢條斯理地品嚐涼酒。彥次望著他的側臉,繼續說:


    「近江屋小姐,她……她不會暗算別人,何況是自己的親生父親。這點我很清楚。說那是美津小姐下的手,根本不合理。」


    傳來豆腐的味嚕烤焦味。輕煙飄蕩。視線追著煙霧的源助,終於轉身麵對彥次。


    「總覺得你沒有說出重點。為什麽你那麽在意素昧平生的藤兵衛和美津小姐?為什麽你可以說得這麽篤定?你能不能說給我聽聽?」


    十年前的春天,彥次第一次遇見美津,當時兩人都是十二歲。那時候的近江屋並非現在的大舖子,是家門麵隻有十二尺寬的幹淨小舖子,位於回向院門前町。家裏除了藤兵衛和美津,還有個供宿下女及幾名夥計,住在舖子後麵的兩層樓房子。


    而彥次是個餓著肚子,終年目露飢餓的孩子。


    那年冬天的嚴重風邪,帶走了打零工的木匠父親,彥次和母親及年幼弟弟,三人窩在拖欠房租的後巷大雜院,過著三餐不繼的日子。雙親都是赤手空拳從近郊鄉村來到江戶,在江戶沒有可倚靠的親戚和朋友。


    彥次十歲那年,曾一度到木場一家木材批發商當學徒,可是,耐不住苛刻的工作和寂寞,最後逃回家裏。之後,母親就不再叫他去當學徒。


    但是,為了生活,他什麽都做。母親白天在附近一家小飯館幫忙,晚上犧牲睡眠做家庭副業。彥次兄弟倆也賣過蜆貝、撿過柴薪,甚至做過近似小地痞的事,幫母親支撐比雜耍藝人走繩索還要搖搖欲墜的生活。


    而那走繩索的繩子,也在母親病例時,喀吧斷了。


    在這種日子的某天,彥次坐在遠離門前町人潮的一家屋簷下時,美津向他搭話。


    那時正是油菜花盛開的雨季。彥次身上的衣服都濕透了,貼著肌膚教人更冷了。


    「喂,你幾天沒吃飯了?」


    彥次抬頭一看,眼前有個劉海剪得整整齊齊、黑眸大眼的女孩,正俯視著自己。彥次沒有回應。他連講話都感到吃力,何況到今天他已整整三天都沒吃飯,要他說出這事,更是痛苦。


    「你好像很久沒吃飯了。」


    女孩說完,一度進入屋內,過了一會兒又出來,懷裏揣著還有餘溫的飯糰包。


    「這個,給你。」女孩遞出飯糰包。「你吃吧。如果你覺得在這兒吃很丟臉,可以拿回家吃。你家在哪裏?應該有家吧?」


    那時,彥次絲毫沒有想到讓一個與自己同齡的女孩施捨食物的羞恥,因為飢餓居上。他搶奪般接過飯糰,踉蹌地奔向母親和弟弟等著的後巷大雜院。


    話雖如此,他還是聽到女孩自身後追上來的呼喊:


    「你明天再來。我家多得是飯。」


    接著,最後隱約聽到的是:


    「我叫美津,近江屋的美津。」


    「之後,我幾乎每天都到小姐那兒。」彥次垂眼望著空杯子,淡然地繼續說:「我蹲坐的地方,湊巧是近江屋屋後,很幸運。托她的福,我和母親及弟弟才沒餓死。」


    「原來那個美津小姐……」


    源助若有所思地捏著下巴。舖子一隅爆出大笑,直至笑聲停歇,兩人都默默無言。


    「就這樣,我每天都到近江屋。不過,小姐有時也不能給我剩飯,那時小姐會哭喪著臉向我道歉,說她父親看得緊,有時候沒辦法把飯帶出來。」


    「藤兵衛?」


    彥次點頭。


    「老闆應該也知道,近江屋能有今日的名聲,全拜那件事之賜,就是每晚把剩飯丟進大川的事。」


    江戶市內,有很多壽司舖。因為是個隻要有錢任何東西都可以得手的奢侈都市,所以隨著握壽司的人氣高漲,也出現了無論味道或價格都不亞於近江屋的舖子。在這些舖子裏,近江屋能成為江戶首屈一指的舖子,正是因為主人藤兵衛創下的這個慣例。


    近江屋的藤兵衛壽司不用隔夜的白飯。證據是,每晚臨打烊時刻,會將當天剩下的醋飯全部丟進大川。


    藤兵衛此舉,令生活在將軍跟前,不論如何都很愛麵子的江戶仔報以熱烈的喝彩。他們說,不是吃味道,也不是吃價格,而是吃藤兵衛的這種氣度,正是此時,全江戶的客人開始蜂擁而至。


    「那時,美津小姐非常厭惡藤兵衛老闆的這種做法。」彥次繼續說道。「她曾向我說過,江戶市有許多下一餐都沒著落的人,而她父親僅為了虛榮,每天毫不猶豫地將大量醋飯丟進大川,是一種殺生且傲慢的做法。」


    「可是,那時美津小姐還是個孩子吧?」源助說完,歪著下巴又說:「不過話說回來……那個美津小姐,的確有可能這麽做。她本來就是個好強又聰明的孩子。」


    彥次大吃一驚。


    「老闆認識美津小姐?」


    「我以前在回向院那邊也開過一陣子舖子。」


    源助笑了笑,然後一本正經地催促彥次繼續往下說。


    近江屋聞名全市後,建了格局非常氣派,在同業中算是首例的舖子,規模也愈做愈大。藤兵衛每聽到有舖子因為不敵近江屋的氣勢而想歇業時,就會連貨帶舖子一起買下,成為近江屋的分店,逐漸擴大規模。做法冷酷無情。


    如此一來,批評藤兵衛鐵石心腸、守財奴的人也就增多了,世人也真善變。藤兵衛壽司確實好吃,這是江戶仔引以為傲的事。可是,對主人藤兵衛的為人無法接受——就這樣,舖子生意愈好,討厭藤兵衛的人也愈多。


    「美津小姐很厭惡藤兵衛先生的這種生意手段。」


    我阿爸是冷血的人——當時美津的哀嘆,至今仍言猶在耳。


    「而且,剛剛老闆也說過了,她是個聰明人。她設法瞞著藤兵衛先生,拿剩飯給我。隻是,不可能每次都成功,所以她定了個暗號。」


    彥次回想起當時,如今仍能感受到內心的那種剛強在逐漸崩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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