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如此,佐吉仍垂頭喪氣,隻要看他最近的樣子就知道。這是當然的。努力成為徒勞,任誰都會感到灰心。


    然而佐吉手邊應該有一筆錢,理當如此,因為有賣水肥的收入。平四郎沒過問他如何處理這筆錢,但假使他拿去湊屋上繳,對方一句那是管理人的錢,拒而不收,他也隻能把錢留著。他是個謹守分際的人,一定是存起來了。


    然後,不久鐵瓶雜院便不再需要管理人,佐吉將回頭去當他的花木匠。屆時,他所存的這筆錢,便會成為他新生活的本金吧。這筆錢應該不少,將來他與那個叫阿惠的姑娘成親時,這筆錢就很有用處了。


    這次讓佐吉扮演這個角色的人,大概連這一點都盤算在內了。平四郎自挑水肥聯想至此,越想越覺有理。拿佐吉當棋子擺布的人,想給他一小筆錢,也有義務這麽做,但無法正麵採取行動,便想出此策做為不得已的手段——


    「大爺,讓您久候了。」


    在政五郎招呼之下,平四郎從沉思中回過神來。身旁的弓之助乖乖坐著。政五郎放下親自端來的栗子點心,瀟灑地將和服下擺一撩,坐了下來。


    平四郎說道:「我們得挖開鐵瓶雜院底下的土地,找出葵的屍骨。」


    政五郎略略停頓了一下,而且不知為何,趁機朝著弓之助微微一笑,才點點他那結實的下巴:


    「果然走到這一步了。」


    平四郎開始說話時,唐紙門便悄悄地打開,大額頭回來了,黑眼珠向上吊,照例執行著他的任務。


    「二十一年前,總右衛門在築地當起大老闆,他的侄女葵前來投靠。這便是一切錯誤的開始。」


    葵牽著當時五、六歲的佐吉,母子兩人立時獲得總右衛門喜愛。總右衛門愛上侄女,也疼愛侄女的獨生子。佐吉簡直被視為湊屋的繼承人。


    至此,假使——這是個虛無的假設,總右衛門此時仍單身,事情便極其簡單。叔父與侄女的婚姻在重視血統的貴族與武家中並不罕見。尤其這對叔侄的情況,叔父總右衛門早年便離家闖天下,與父母兄弟絕緣已久,雖說葵是兄長的女兒,腦子裏明白是明白,但要真心當她是與自己血脈相連的侄女恐怕很難。總右衛門並非看著葵長大,她是在長大成人之後,才突然出現在他眼前。容色絕美,充滿女人的魅力,還帶著可愛的孩子,全然是個成熟的女子。葵帶著一個孩子——而非黃花閨女,也許反而成為禍因。


    反過來從葵這方麵來看,也是同樣的道理。最初,她前來投靠時,心裏多半是把總右衛門當叔父看待。而接下來,該說是郎有情妹有意嗎,赤手空拳闖出一番名號的總右衛門在她眼裏,想必也是個魅力十足的男人。況且,若能成為他的妻子,自己與佐吉便能得到莫大的幸福,足以彌補過去人生中的不幸,尚且綽綽有餘。


    然而,總右衛門有妻子。那個名叫阿藤,一年前才剛過門的正妻。總右門衛是因商人中地位崇高——當時仍遠高於他的阿藤父親作主,才得以破格迎娶阿藤。阿藤也深知這一點。從小備受嗬護寵愛的阿藤,是富商家裏高傲的千金小姐,出嫁後仍是個高傲的少奶奶。


    於葵,阿藤是個障礙;於阿藤,葵是個眼中釘。


    兩個女人之間起了什麽樣的摩擦衝突,而這看在總右衛門眼裏又做何感想,平四郎是無法了解的,連要想像都很困難。然而,葵失去蹤影後,湊屋的下人間傳出「葵是被老闆娘攆走」的風評,至今仍或多或少留了下來,這倒是值得深究。由此可知,至少在眾人麵前,葵是採取守勢的。她並未自恃總右衛門寵愛,就當著店裏的人公然忤逆阿藤。然而,若少了他人的耳目就另當別論了。


    即便並非如此,女人這種生物,無不精擅此道:不需開口、不需動一根指頭,隻要一個眼神,一切盡在不言中——我討厭你,我一定要把你趕出去,我比你更討老爺歡心,你自己心知肚明——


    千金小姐出身的阿藤,應鬥不過世故的葵吧。在店裏的人麵前責罵葵、毆打她、露骨地迫害她,反而惹惱了總右衛門。阿藤定是再三重蹈覆轍。她應該不是個蠢笨的女人,懂得從失敗中記取教訓,也發現到這麽做等於自曝其短。但任性了一輩子的阿藤,即便心裏明白,仍無法控製自己的情緒。明知會令總右衛門不悅,卻無法不對付葵。不僅如此,可能還向總右衛門訴苦,說葵在你麵前一副乖巧可人的模樣,私底下卻是個可惡的女人,刁鑽奸猾一如蛇蠍。


    邊想邊說,平四郎不禁悲從中來,本應美味的栗子點心,吃在嘴裏也索然無味。


    「大爺,看來您似乎是認為阿藤比較可憐。」


    政五郎一麵倒茶,一麵以平靜的語氣說道。


    平四郎搖搖頭。他自己也糊塗了。當然,命喪他人之手的葵也值得同情,被留下來的佐吉也很可憐。但是,阿藤也一樣……


    「十七年前,阿藤對葵下手。」


    政五郎緩緩地,像要列出重點般地開始說道。


    「這個秘密隻有阿藤與她的親信知道,總右衛門並不知情——大爺是這麽想的嗎?」


    平四郎望著政五郎。「你認為呢?」


    「我也這麽認為。」政五郎說道。「若十七年前那時,總右衛門便已得知實情,那麽,要隱瞞世人的手法應該更高明才是。」


    平四郎接著望向弓之助。孩子臉上出現一種悲壯的神情,臉色雪白如紙,唯有嘴唇是鮮紅的。


    「我可以說話嗎?」弓之助仰望著平四郎問道。


    「嗯,說說看。」


    「我認為……那場爭執……是發生在那家燈籠鋪裏。」


    他指的,是以前在鐵瓶雜院那塊地上的那家燈籠鋪。


    「燈籠鋪的老闆藤太郎是阿藤的表哥,兩人情誼深厚,可說是阿藤的盟軍。阿藤終於忍無可忍,想找葵當麵談判時,一定是認為在湊屋裏談不妥。就算屏退眾人,但同一個屋簷底下仍有店裏的人,畢竟隔牆有耳。再說,把葵叫到自己那裏痛罵,豈不是正中葵下懷?要是葵走出門後嚎啕大哭,或是在灶下含淚啜泣,又將集眾人的同情於一身。」


    平四郎大口喝茶,政五郎兩手放在雙膝上,以略帶鼓勵的神情望著弓之助,大額頭則是翻著白眼。


    「於是,她悄悄向燈籠鋪的藤太郎借了個房間……」說到這兒,喉嚨好像哽住了,弓之助咳了一聲。「把葵叫去談,可是卻鬧僵了……」


    「便發生了不幸。」政五郎搶先說道。


    「是的。」弓之助點頭。


    「失手之後,阿藤才回過神來,哭著向藤太郎求助:怎麽辦,該怎麽辦才好?」


    「並不能怎麽辦。」平四郎說道。「屍體比一般人的想像來得重。就算要棄屍,不出動擔架、貨車是搬不動的。白天耳目眾多,夜裏搬東西則會令門衛起疑。燈籠鋪和阿藤都不是奸惡之徒,不懂得如何收拾善後,當時定然不知如何是好。」


    但是,燈籠鋪是座大屋,占地廣大。


    「在家裏找個地方——大概是平日絕少有人出入的倉庫或空房,掀起榻榻米、拆掉地板,先藏在那裏。但屍體遲早會開始腐爛發臭,必須盡快挖開地板下的土地埋屍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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