諄諄教誨了一番。實則父親也討厭岡引——應是不知如何應付才是——終究沒有找到一個親信。終其一生在身邊服侍的,隻有身為中間的小平次之父。


    大哥身體不好,未滿二十歲,便先父親一步得胸病死了。現下回想起來,大哥用了多少心思聆聽父訓倒是相當令人懷疑。他身子雖弱,頭腦卻極聰明,也許早知自己命不久長。他深知如何不招惱父親,實則花了不少時間在自己的喜好上,其中之一便是繪畫。


    大哥的畫筆相當出色。過世之後,他那些存放在家裏的畫作,諸如綠竹麻雀、福神釣鯛圖、竹林賢人等,甚至有人歡歡喜喜地要走。平四郎完全沒有繪畫的慧根,也沒有賞畫的眼光,但他素知大哥自磨墨那一刻起便樂在其中。因此每看到他的遺作,總免不了會心痛一陣,哀悼一陣。


    水墨畫脫不了一些固定的題材,若畫些莫名其妙的東西,也沒人欣賞。其中,大哥很喜歡畫不倒翁,從瞪大了眼睛的不倒翁,乃至於笑眯眯的女娃不倒翁,千姿百態無所不有。每張臉都與井筒家相關的某人神似,雖無法指名道姓,卻總令人感到世上確有其人。許多作品都相當優秀,讓人不禁憶起大哥的繪畫長才。


    然而,大哥臨死前所畫的不倒翁,表情卻相當猙獰。那幅畫,大概是在畫一個不倒翁滾動的模樣,計有六個不倒翁東倒西歪,麵這向那,時正時反,個個眼神不善。


    當時平四郎認為,那是大哥的病透過畫筆躍然紙上。那不倒翁的表情便是如此令人厭惡,非比尋常。


    正麵凝視那不倒翁,不倒翁也回望觀者。這麽對看上一會兒,心下便漸漸感覺不快,仿佛那回望觀者的兩顆眼珠子隻是個幌子,不倒翁真正的第三顆眼睛藏在它臉上某處。它看準了這方瞧不見,毫不掩飾赤裸裸的惡意,冷冷瞅著觀者,令人背脊直發涼。


    平四郎自己也疑惑,閃了腰歪在榻上、耳邊響著岡引仁平絮絮不休的話聲,此時此刻何以會想起亡兄所繪的不倒翁?但眨了兩、三次眼,抬頭望望連綿不絕的雨勢,又將視線移回仁平沒停過的嘴唇。驀地,就像清掉了掉進眼裏的髒東西,視野一片清明。


    仁平的臉,和那討人厭的不倒翁一個樣。


    「啊,原來如此。」平四郎不由得說道。


    「就是,大爺。」仁平附和。當然,他全然不知平四郎的內心,而是順著自己的話題,回應平四郎的話。


    「所以閃到腰這種事,不會遇上的人一輩子都不必擔心,但隻要遇過一次就完啦。就好像被一個要不得的壞女人愛上了,三番兩次地找上門來。」


    「那麽我可得小心才是。」小平次當真了。「啊,糟糕。頭子,您是有急事才特地趕來,我卻在這兒礙事。」


    按理,小平次是平四郎的中間,而仁平既非平四郎的手下也非親非故,兩者無尊卑可言,小平次毋需自貶身分。但這男人好像就喜歡別人矮他一截,小平次行禮退下似乎讓他心情大好。哎,這也罷。


    「對了,大爺」仁平單膝向前,移動一下位子。「小的不顧您身體不適,趕上門來,其實是有點急事。」


    嗯,啥事?平四郎隨口應道。


    「不為別的,就是深川北町鐵瓶雜院的事。」


    平四郎想挖耳朵的手舉了一半停下。「鐵瓶雜院?」


    「是。大爺應該很熟吧?聽說您經常到滷菜鋪那女人那裏去。」


    他指的是阿德。然而,仁平這說法聽起來,好像平四郎去阿德那裏,除了大嚼她的鹵芋頭、鹵蒟蒻之外還有其他目的。這誤會可大了。


    「你是說阿德吧。那裏的東西很好吃。」平四郎說道。「而且,她很會照應街坊,就像鐵瓶雜院的女管理人。」


    仁平微微點頭,一副無所不知貌。「從上一個管理人久兵衛逃走之後,已經四個月了。來接替他的卻是一個沒有用的年輕小夥子。」


    「佐吉絕不是沒有用的人。」


    「即使如此,還是不夠老道,小的剛才也去見過了。好吧,就算人不錯,但小的實在不認為他是當管理人的料。」


    平四郎拔著鼻毛問道:「你的地盤裏沒有年輕管理人?」


    「當然沒有。老天爺不會允許的。」


    「是嗎。你的地盤在哪兒?」


    「這個嘛,說是小的的地盤實在不敢當……」


    分明敢當得很,嘴上卻總愛說這種話。說謊的不知是仁平還是仁平的嘴。


    「自佐賀町整個往南,到佃町那一帶。不過,一查起案來,不好隻顧自己這裏。深川一帶最北邊有茂七這位大頭子,但他年紀也大了;八幡神宮門前町那一帶由富藏負責,小的也經常幫忙。」


    平四郎對於那一帶不熟,說聲「噢,那真是辛苦你了」,拔了鼻毛。


    「所以說,深川北町本來不在小的地盤裏,但身為深川岡引,小的不能不管。」


    「那麽你是說,鐵瓶雜院出事了?」


    仁平陰陰一笑,斜眼看了平四郎一眼,益發像大哥死前所畫的那個不倒翁了。


    「大爺也真愛為難小的,您明明就知道。」


    「知道什麽?」


    「那裏的房客就像倒了樹的猢猻,一個個散了不是嗎,那究竟怎麽回事?」


    原來是這件事啊。平四郎正要笑,一張嘴哈欠卻冒將上來。反正是笑是哈欠,同樣是對仁平那慎重其事的口吻潑冷水,便痛快地打了哈欠。


    「沒什麽好說的。」平四郎拖著哈欠尾說道。「房客各有各的情由,都不是什麽大事。隻是恰巧碰在一起,顯眼些罷了,那雜院啥事都沒有。」


    小的可不這麽想——仁平說得斬釘截鐵,像折斷枯枝一樣又幹又脆。「小的也四處打探了不少消息,對這件事很清楚。」


    他倒不是信口開河。打久兵衛不得不出逃走的情由起,孝女阿律的事、找上雜院來的長助與通勤掌櫃善治郎一家的關聯、拜壺的八助一家出走的緣由,以及最近本在阿德隔鄰的零嘴鋪一家人遷居,這些仁平都知之甚詳。真行,對沒半點好處的事竟如此用心調查。


    「你說的沒錯,是走了這麽些人。」


    「可不是嗎?」


    「但是,也有像久米那樣搬進來的人啊。」


    「那個賤貨。」仁平不屑地說道。「大爺,那種人不算數的。」


    平四郎拔了鼻毛,打了個噴涕。心想大哥畫的那張不倒翁收到哪裏去了,真想拿出來瞧瞧。啊,真是像極了。


    仁平斜坐在緣廊,恨恨地瞪著自屋簷低落的雨滴。「小的實在放心不下。」


    「別擔心,地主是湊屋。就算少了點房租也不痛不癢吧。」


    「就是這一點。」仁平擠眼望向平四郎。「問題就在湊屋總右衛門到底有什麽企圖。」


    「企圖?」


    「難道不是嗎?叫那種乳臭未幹的人來當管理人,房客自然會住不下去而搬家,這點事情身為地主的人不用想都知道。換句話說,大爺,那傢夥打一開始的目的就在這裏。」


    他說的那傢夥,應該就是湊屋總右衛門吧。就算本人不在當場,這種叫法也相當大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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