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平四郎便事職到現在。若有人問起他的職稱,答一句「定町回」即可,小平次應該也是如此回答的吧。但是若要稍加詳述即如下:每日於本所深川一帶四處遊走,既不怎麽忙,亦不必為其他工作煩心,得以好好享受阿德的滷菜。這對平四郎這種怕麻煩的人來說,拜此職司之賜,真是好極了。


    於是,六年便這麽過去了。


    截至目前,揭露大奸大惡、令不見天日之惡公諸於世等事,平四郎一次都沒做過。但是,他也不會因此而感到有虧職守或抬不起頭來。提拔平四郎的上司與力依然健在,愉快地當著他的「吟味方」(註:與力職司之一。主要任務為調停、審理民事訴訟,審訊、判決刑事案件,行刑),也不曾對平四郎有何怨言。


    同樣出任定町回的同心,確如上司所言,有些過於緊張、小題大作的傾向。或許是幹勁使然,但看在平四郎眼裏,往往有「連此等小事都要一一深究,鐵打的身子也挺不住」之感。他常想開口勸道:何必如此、何必如此。


    人是種必須群聚方可生活的生物,然而群眾必起紛爭。最理想的狀況是,一一處理這些紛爭,細聽雙方分說,再下達仲裁,想來公役理當如此。


    然而,平四郎卻認為,真的能夠做到一年到頭都沒有任何遺漏、疏失嗎?即使聽了雙方說詞,總不可能每次都能明確判斷是非黑白。


    就連一把青菜的價錢,橋這頭與那端便有所差異,而雙方各執一詞「我的菜葉多」、「不不,我的菜莖飽滿」雲雲。究竟孰是孰非,若要一一追究,一盤涼拌菜還沒做,就累得直不起腰來了。與其如此,不如掂掂自己的荷包,能買哪個便買哪個,速速過橋去。


    身為江戶自治組織最下端的管理人,之所以身負重責大任,便在於必須對終日不斷的小紛爭或仲裁、安撫或勸誡。一般而言,隻要交給這些町役人,事情便可圓滿收場。


    無法收場而前來勞動定町回同心的,一是事關重大;另一則是當要平息紛爭,光靠管理人、屋主的權威還不夠「可怕」,即使是形式上,也需動用公家權威的「可怕」。其中又以後者的情況占絕大多數。


    換言之,定町回同心的工作,與其說是查緝犯罪的蛛絲馬跡,不如說是個監視者;成天在江戶信步來去,威嚇瞪視市井小民,警告他們要聽町役人的話。若不止要威嚇瞪視,還得一一出手解決,當真三頭六臂也不夠用。不僅如此,甚至有原本一瞪一嚇間,對方便該害怕收手的事情,一經插手便演變成動刀見血、出奔、情死等。


    「像你這種有點隨便又不至於太隨便的人。」


    或許上司的話不是一味挖苦,而有幾分事實在內——平四郎如此認為……


    不,應該說「過去」是如此認為,一直到前不久為止。


    這陣子,平四郎一想起來就冒冷汗,好像突然有鬼朝他後頸吹涼氣似的。


    「我是不是錯了?」


    令他如此煩惱的,不消說,自然是鐵瓶雜院裏發生的一連串事情。


    以八助為首的信壺三家人不聲不響地離開鐵瓶雜院,而前去向地主湊屋通報的管理人佐吉,回來時失魂落魄得簡直像隨時會上吊。平四郎見狀,擔心地上前詢問,他卻喃喃說:


    「我都搞糊塗了。我在這裏究竟在做些什麽?」


    事情便是從這裏起的頭。


    我都搞糊塗了——意思是指,先前自以為是明白的,但出了八助這檔事,卻搞糊塗了。那麽,在八助等人拜壺之事發生前,佐吉這個年輕人,對於自己被派來鐵瓶雜院,當起必須熟於世故人情、有威嚴的同時還得在必要時狠得下心來的管理人,是怎麽「明白」的?


    不,佐吉並非是自願來當鐵瓶雜院的管理人,而是奉地主湊屋總右衛門之命前來,因此問題應是湊屋總右衛門如何讓佐吉「明白」的。


    當然,在佐吉初來時,湊屋方麵已有所說明。前一名管理人久兵衛的出走乃基於不得已的理由,後繼人選難找,而佐吉身為湊屋的遠親,便說服他答應出任管理人——名主聯會也聽進這個說法,認為此乃情非得已的變通之道。


    事情合情合理,當時連井筒平四郎也如此認為。久兵衛是個極受住戶信賴的管理人,平四郎深知無論誰來繼任都難以令住戶滿意。而佐吉也盡了全力,盡管吃了不少苦,仍將管理人當得有模有樣——至少平四郎對他評價頗高——因此,並未深究湊屋派佐吉前來的理由。


    用不著管。用不著管,不久自然便會事事順利。平四郎一直如此認為,也告訴佐吉,要不了多久住戶們就會接納你的。


    然而,暫且撇開平四郎一貫的悠哉,冷靜地思考下,這件事果然打一開始就很奇怪。佐吉還不到而立之年,且原是個花木匠,壓根無法勝任鐵瓶雜院的管理人。他對待、照顧住戶的方式,以及勤勉的模樣,的確令人極為感佩,但結果又是如何?至今,佐吉已失去了四家住戶,鐵瓶雜院的空房是越來越顯眼了。


    「我在這裏究竟在做些什麽?」


    八助等人出走後過了一陣子,佐吉心情已較平復,平四郎便問起這句話的意思。一問,他似乎有些狼狽,眨眼搖頭答道:


    「我說過這種話?我倒是不記得。」


    「說過。一張臉蒼白得好像白天在暗處見了鬼似的。」


    「大爺說話真有趣。鬼魂不會出現在光天化日之下吧?應該是說,隻要還有日頭,都不會出來。」


    佐吉哈哈一笑,借著笑避開平四郎的視線。平四郎認為此種回答勝於任何雄辯,便沒再追問。


    佐吉與湊屋之間,究竟是怎麽談的?


    打一開始,湊屋是懷著什麽心思派佐吉來這鐵瓶雜院的?


    「湊屋會不會是明知我這人不會去盯一些小事,便在背後搞鬼?」


    我是不是該當個更緊張、更囉嗦的定町回啊……井筒平四郎之所以心生反省,便是源自於此。


    八助等人出走後半個多月,八丁堀同心宿舍的井筒平四郎家,叫來了個收廢紙的。自幾天前,平四郎便與友人提起他整理置物間,整理出一大堆老舊廢紙,得叫收廢紙的來。


    收廢紙的頭上綁著防塵的手巾,遮頭蓋臉的挑著兩頭掛著大竹簍的扁擔現身了。平四郎好不性急,連連喊著「繞過院子、東西擺那裏,先上來」、「啊,得先洗了腳再上來,否然我會挨老婆罵」等,吵得很。在戶外打掃的小平次見鄰家小下女邊晾衣服,邊舉起袖子掩嘴笑,盡管難為情也跟著一起笑了。


    平四郎將收廢紙的帶進置物間,總算讓外麵安靜下來。小平次打掃完,蹲在後門抽菸,遠方傳來賣菖蒲的聲音。這是晴空萬裏的一天。


    井筒家最靠北的置物間,大小約為三帖。地上鋪木板,隻有一個小小的採光窗,出入口也不是格子門而是木門。繞過短廊便是茅廁,因此在這回暖的季節,無論細君和小平次如何用心打掃,仍是飄著不怎麽討人喜歡的味道。


    然而,平四郎與收廢紙的進了置物間關了門,在採光窗筆直射進的明亮陽光下,細認彼此的臉,笑得好不爽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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