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滿臉都是血跡,兇惡地抓著碎玻璃衝到窗口,路中嶽嚇得麵無人色,大雨把他淋成了落湯雞,他搖著頭說:“我什麽都沒有看到!我發誓,永遠不會說出去!”


    說罷,路中嶽翻牆逃了出去。


    她清理了殺人現場,把殺人的碎玻璃砸得粉碎,而路中嶽翻牆進來的痕跡,恰好為警方提供了外人闖入復仇殺人的假象。


    路明月走出這棟殺人的房子,坐在安息路邊的台階上低頭哭泣。她不知道在馬路對麵的地下室裏,有個少年正隔著雨幕靜靜地看著她。


    警方審問過她許多次,而她並沒回答是誰闖了進來,隻說半夜裏聽到樓下響聲,下來便看到爸爸倒在血泊中。她想要把他抬起來,結果沾上了一身的鮮血。


    沒有人懷疑過她的話,隻是對兇手如何闖入產生各種爭議,直到以復仇殺人而定案。


    冬天,路明月被一對膝下無子的夫婦收養,改名何清影,搬到未來司望出生的老宅。


    搬出安息路的凶宅前夜,她把鄧麗君的卡帶,還有路中嶽留下的香菸牌子,塞進一個《紅樓夢》的鐵皮餅幹盒子,藏在自己房間牆角的洞裏。


    但她保留了一個《紅樓夢》鐵皮餅幹盒,還有一張鄧麗君的卡帶,悄悄帶去了新家。


    養母是檔案館的管理員,在她的百般哀求之下,給她的檔案做了手腳,使路明月與何清影變成了兩個毫無關係的人。


    她要跟過去的自己一刀兩斷。


    雖然,家庭條件一般,但新的養父母對她很好,供她讀書到中專畢業,分配進郵政局。她再沒吃過什麽苦,對於當年經歷諱莫如深,更沒有舊相識來找過她,幸好養父母家也沒什麽親戚,沒人知道她的過去。


    二十四歲那年,養父母出車禍去世了。也在同一年,她認識了司明遠。


    何清影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愛他,但是,他真的很愛自己。


    1995年4月,她嫁給了這個男人。


    結婚後不到兩周,她去了丈夫的南明鋼鐵廠,參加職工及家屬聯歡會,卻意外被一個人認了出來。


    “明月?”


    那個額頭上有塊青斑的年輕男子,盯著她問個不停,直到被司明遠攔下來。


    雖然,她不承認自己就是路明月,但當晚就夢到了安息路的凶宅。


    路中嶽闖入了她的生活,比如在她工作的郵局門口,在她獨自回家的路上。有一天,他拿著個信封找到她,收信人是北京的一個地址。他請求何清影幫忙,把郵戳時間調整到半年前,蓋在信封正麵的郵票上。她當即拒絕,偽造郵戳是違法行為,一旦發現要被開除的。


    “妹妹,十二年前你在安息路做的事,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麵對赤裸裸的威脅,何清影隻能屈服,她被迫更改了郵戳時間,蓋到這所謂的申明寫給賀年的信封上。


    沒想到,路中嶽又約她到南明鋼鐵廠,進入廢棄廠房的地下倉庫,說這是他高中時代經常來玩的地方,傳說中最邪惡的魔女區。


    “明月,在我的心目中,你就是一個魔女。”他輕撫何清影的頭髮,緊盯著她羞澀的眼睛,“你殺過人,我很佩服你,我會你保守秘密的,隻要你願意……”


    突然,何清影一腳蹬在他的襠下,逃出了魔女區的地下。


    她知道這個秘密不能延續太久,路中嶽垂涎於她的美貌,還會繼續敲詐勒索。但這件事絕對不能告訴丈夫,如果讓司明遠知道妻子曾是殺人犯的話……


    何清影必須自己解決問題。


    她給路中嶽寫了一封信,約他在6月19日晚上十點,兩人單獨在魔女區見麵,她說自己並不喜歡丈夫司明遠,或許該對未來有新的規劃。


    其實,她準備好了一把尖刀。


    1995年6月19日,何清影一大早就出門了。她藏著尖刀進入魔女區,從白天到黑夜,躲藏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地下,等待那個男人出現。


    晚上十點,外麵隱隱傳來雷聲,接著悶鍋般的大雨聲,然後是一個男人急促慌亂的腳步聲。


    艙門被推開的剎那,她看到一個年輕男子的身影,在對方轉身的同時,何清影將利刃刺進了他的後背。


    刀尖一分不差地刺破了心髒。


    她看著那個男人的屍體,還有滿地流淌的鮮血,再用手電照了照,才發現居然不是路中嶽!


    他沒有來,不管有沒有收到那封信,唯一確定的是,她又殺死了一個男人。


    何清影跪倒在死去的陌生男人跟前,祈求他的冤魂原諒自己,但她必須要隱藏這個秘密,就像十二年前在安息路做過的那樣。她拔出插在死者後背的刀子,仔細檢查殺人現場的每個角落,帶走了可能留下的任何線索。


    然後,她匆忙離開地下,將死者留在黑暗的輪迴中。


    回到家已是子夜,司明遠還在外麵打麻將,這是她提前給丈夫安排好的。她把所有的衣服都反覆洗了,但那件沾著血跡的外套,被偷偷地燒了。


    本以為整晚都絕無睡著的可能,卻不知不覺做了個夢,無比清晰而真實的夢。


    她夢到一個少年,衣著樸素,目光憂鬱,點著根蠟燭,站在她床邊低聲哭泣……


    何清影還記得這張臉,1983年的安息路,街對麵老房子的地下室,他叫申明。


    淩晨時分,司明遠才回到家裏,這個粗心的男人,並未察覺異樣。


    也是在這一天,她發現自己竟然懷孕了,丈夫陪她去醫院檢查,原來已有兩個多月。


    次日,她寫給路中嶽的那封信,剛剛退還到郵局——鋼鐵廠的收發室出了差錯,以至於路中嶽根本就沒收到過這封信。


    然而,路中嶽再也沒有出現在她麵前。


    隨著肚子一天天變大,她感到這個生命在緩緩蠕動,並從體內升起莫名的恐懼。


    因為,她偶然聽丈夫說起:6月19日死在魔女區裏的男人,就是附近南明高中剛被開除的語文老師,他叫申明。


    她不是沒有想過打胎——走到醫院門口卻腿肚子打軟,似乎聽到孩子嚶嚶的哭聲,迫使自己含著眼淚回家。


    預產期在1996年1月,沒想到這孩子提前要出來了,何清影被連夜送到醫院,在12月19日,生下了她與司明遠的兒子。


    當護士抱著孩子到她麵前,看著這張皺皺的小臉,她哭了。


    她給兒子取名為司望。


    司望剛生下來沒幾天,媽媽就發現他的後背有道小小的胎記,乍一看還以為是傷疤呢,恰巧在後脊樑的左側,幾乎正對心髒的背麵,仿佛在娘胎裏就被一刀刺破——腦中閃過半年前的雷雨之夜,南明路鋼鐵廠廢棄的地下倉庫裏,她從背後殺死了一個男人,刀尖也是從這個部位插進去的。


    於是,她在無數個噩夢中坐完了月子。


    何清影從未告訴過兒子這個秘密,孩子他爸也沒說過——反正沒人能看清自己的後背。


    二十世紀的最後幾年,這孩子過早地學會走路與說話,何清影感覺越發不對勁。他是個沉默寡言的孩子,家裏堆滿爸爸買的玩具車玩具槍,他隻是應付著假裝玩一下,也不像其他小孩那樣亂跑闖禍。


    還在吃奶瓶的年紀,有一回他趁著媽媽睡著,爬到書架上偷翻《宋詞選》,結果被何清影發現了,他立即把半本書撕了。她嚴厲教訓了兒子,從此每逢他在窗前發呆,嘴裏喃喃自語,做媽媽的就會仔細觀察。他的眼神與眾不同,根本不像普通的小孩,總能注視到重點的地方,看似可以讀懂所有的文字。


    兒子經常晚上說夢話,何清影把耳朵貼著小孩嘴巴,聽到的竟全是成年人的話語,其中就有南明路、魔女區、安息路……還有一個叫小枝的名字。


    司望五歲那年,鋼鐵廠破產了,司明遠下崗回家,脾氣也越發暴躁。有個退休職工,喝醉了告訴別人,在五年前的春天,看到工程師路中嶽,跟司明遠的老婆進了地下倉庫。雖然是事實,但何清影堅決否認,與丈夫冷戰了兩年,直到他欠了一屁股賭債後失蹤。


    家裏隻剩下孤兒寡母。


    有一回,她在電視裏看到一首遊鴻明的歌《孟婆湯》——


    “如果真的有一種水/可以讓你讓我喝了不會醉/那麽也許有一種淚/可以讓你讓我流了不傷悲/總是把愛看的太完美/那種豪賭一場的感覺/今生輸了前世的諾言/才發現水已悄悄泛成了淚/雖然看不到聽不到/可是逃不掉忘不了/就連枕邊的你的發梢/都變成了煎熬/雖然你知道我知道/可是淚在飄心在掏/過了這一秒這一個笑/喝下這碗解藥/忘了所有的好所有的寂寥……”


    忽然,她聽到某種輕輕的抽泣時,才發現七歲男孩已淚流滿麵。


    “望兒,你為什麽哭?”


    他掙脫了媽媽的懷抱,躲進臥室將門反鎖。何清影掏出鑰匙開門,才看到兒子趴在梳妝鏡前,掩麵痛哭。


    孟婆湯?


    過了三年,當她作為司望的媽媽,來到穀秋莎家裏做客,卻意外見到路中嶽,兩人尷尬地看著對方,卻再沒多說過一句話。


    雖然,她堅決反對兒子去穀家,最終還是為生活所迫,為了司望躲避高利貸騷擾,能夠平平安安長大,忍痛將他送到最可怕的人身邊。


    路中嶽私底下來找過她,這個男人如此頹喪,再也不復當年模樣。他說安息路的事已過去二十多年,他不會以此來威脅她了,何況他對女人已毫無欲望,希望彼此之間互不相犯。


    但他並不知道在1995年,殺死申明的人,就是她。


    不久以後,司望回到了媽媽身邊,路中嶽卻成為被通緝的殺人犯。


    要說這輩子她唯一愛過的男人,無疑就是司望——這個自作聰明的孩子,還以為自己深藏不露,十多年來把媽媽蒙在鼓裏。


    望兒,你所有的秘密,媽媽都知道。


    而媽媽的秘密,你卻一無所知。


    你真的不是什麽天才。


    隻是個傻孩子。


    要知道,世界上沒有不了解孩子的父母,隻有不了解父母的孩子。


    第二十一章


    殺死申明的罪犯,並非男人,而是一個美麗的女人——賜予司望以生命的女人。


    七夕那晚,葉蕭帶著何清影與司望母子離開魔女區,來到那根最高的煙囪下。何清影指著寫有“禁區”二字的破爛牆根說:“殺人的當晚,兇器就被我埋在這地下。”


    葉蕭剛要去準備挖掘工具,司望已用雙手刨起了地麵。前幾天一直下雨,泥土疏鬆柔軟,很快挖下去半尺多深,卻是各種腐爛的糙根與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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