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望——馬力——申明。


    這個四年級的小學生,究竟有多麽可怕?


    計程車停了下來,並非穀秋莎租住的公寓,而是一條狹窄破爛的巷子,迎麵是那棵剛冒出綠葉的大槐樹。


    葬禮的下午,春天終於來了。


    她看著三樓的那扇窗戶,外頭晾曬著女人與小孩的衣服。她翻看了樓道裏的信箱,果然有印著何清影名字的信封,都是些垃圾郵件與gg,看來他們母子還住在這裏。


    穀秋莎不敢貿然上去,她必須秘密潛伏起來,夜以繼日,年復一年,如影隨形,盯著司望和他的媽媽,直到抓住他們的把柄,挖出隱藏在這個男孩身上的秘密。


    比起殺了她父親的路中嶽,她更害怕這身高不足一米四,體重不到30公斤,曾經叫過她媽媽的男孩。


    正當她要轉身離去,背後響起一個聲音:“穀小姐,很高興又見到你。”


    是個溫柔的女聲,穀秋莎慌張地回頭,果然是司望的媽媽。何清影保持著姣好的麵容與不曾走樣的身材,手裏拎著菜籃子,有幾條新鮮的帶魚,這是司望最愛吃的。


    “哦,你好,我隻是路過。”


    穀秋莎都不敢去看對方眼睛,一年前她居高臨下地過來,麵對這窮困潦倒的母親,施捨般提出收養她兒子的願望。如今兩個人卻交換了位置,雖然年齡相同,她卻似乎比何清影還老了好幾歲。


    “穀小姐,你家裏出什麽事了嗎?”


    何清影看到了她胳膊上的黑紗,穀秋莎苦笑一聲:“家破人亡!”


    “怎麽會呢?”


    “你是在裝小白兔吧?”穀秋莎毫不客氣地回了一句,“我剛從追悼會上下來,把我的父親燒成了骨灰。”


    “對不起!”


    何清影自然地後退了一步,盯著穀秋莎看了幾眼。


    “我身上帶著死人的晦氣呢,不要靠近我哦!”


    “這個……真是非常遺憾,以前承蒙您的關照,我心裏還很感激,要不要上去坐坐?”


    “不必了,我怕打擾瞭望——”穀秋莎剛想說出“望兒”二字,馬上改口道,“司望。”


    “剛過放學時間,我還不知道他有沒有回家呢。”


    “何小姐,有句話我想跟你說一聲——雖然,你兒子是個難得的天才,但你不覺得他很奇怪嗎?”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望兒確實超乎常人的聰明,但在我的眼裏,他仍然是個普通的孩子,天涼了要加衣,生病了要送醫院,喜歡吃媽媽做的飯菜,僅此而已。”


    不過,從何清影說這番話的眼神來看,穀秋莎斷定她在說謊。


    “你相信嗎?人死後是會有來生的。”


    “穀小姐,你在說什麽?”


    “大概每個孩子剛出生時,都會殘留上輩子的記憶,無論是平安幸福壽終正寢,還是命運顛簸死於非命,抑或像某些人那樣英年早逝。所有美好的,悲傷的,矛盾的,無奈的,痛苦的記憶,都會糾纏在嬰兒腦中——這就是他們徹夜啼哭的原因。然後漸漸遺忘,直到再也記不起一星半點,大腦完全空白成一個稚童。”穀秋莎看著樓上那個窗戶,腦中全是另一個人的麵容,第一次與他相遇的傍晚,“或許,在許多年後的街頭巷尾,偶然遇見前世的那個他,驀然回首似曾相識,卻已相隔整整一個輪迴。”


    她不知道自己哪來的情懷,居然文縐縐地說了那麽多。


    何清影似被觸動,低頭自語:“但人總是要忘記的,還是忘記了更好吧?”


    “你認識一個叫小枝的人嗎?”


    這是司望做夢時念叨過的名字,何清影茫然搖頭:“不知道。”


    “如果,你也沒有發現他的秘密,那麽你必須要小心了!這個孩子身上帶著詛咒,會讓所有身邊的人遭遇不幸,比如我的一家,比如你的丈夫,還有你——”


    “夠了!”何清影終於露出怒容,“你不覺得這是很過分的話嗎?”


    “對不起,你是做母親的,但我也是個女人,我真的是為你好,希望你能聽進我的話,否則的話……再見!”


    穀秋莎頭也不回地走了,在路邊打上一輛計程車,天黑後才回到自己的家。


    不錯的一間公寓,月租金五千元。她還是藏了些錢在身邊,出事後變賣了珠寶首飾,可以供自己衣食無憂。


    剛進玄關,脫下鞋子,聽到一陣急促的聲音,剛要回頭的剎那間,後背心一陣冰涼。


    緊接著刺骨的疼痛,似乎某種堅硬的物體,來不及掙紮與尖叫,心髒已被刺破。


    穀秋莎三十六年的生命裏,最後一眼所見到的,是掛在牆上她與司望的合影。


    “你殺了人以後,一切都會變了。你的生活就從此改變了,你的餘生都要提心弔膽地過活。”


    1995年,她與申明躺在床上看過一卷錄像帶,一個月後,他死了。


    第三部


    第零章奈何橋


    我要到對岸去


    河水塗改著天空的顏色


    也塗改著我


    我在流動


    我的影子站在岸邊


    像一棵被雷電燒焦的樹


    我要到對岸去


    對岸的樹叢中


    驚過一隻孤獨的野鴿


    向我飛來


    ——北島《界限》


    第一章


    你相信轉世嗎?


    “人類是有靈魂的,靈魂與呼吸之間,有種若即若離的關係。”


    比如,當我們睡眠時,就是靈魂與肉體的短暫分開,死亡則是永久的別離。


    動物或者植物,同樣也存在靈魂。


    靈魂,可以從一個生命轉移到另一個生命。


    古埃及人相信復活,但要保存屍體。柏拉圖在《理想國》中認同轉世,畢達哥拉斯是第一位深入此概念的哲學家。猶太教信仰肉身復活。《新約全書》記載耶穌基督在被釘死後三天復活,乃是基督教重要的信仰根基。


    《太平廣記》載劉三復“能記三生事,嚐為馬,傷蹄則心痛,轉世為人,乘馬至磽確之地必緩轡,有石必去”。


    佛教認為人死以後,“第七識”將帶領“第八識”離開肉身,經歷中陰身後,投胎為人,也可能成為動物、鬼、神……就是六道輪迴,而某些轉世修行者,可以獲得前世記憶。


    中陰,是從此生的滅亡,到來世之間的過渡期。中陰身具有神通,能見到肉眼所不能見之世界。人死之後七七日間為中陰,這也是中國人“做七”的緣由。地獄中陰,醜陋如燒焦的枯木;傍生中陰,其色如煙;餓鬼中陰,其色如水;欲界中陰,帶有金色;色界中陰,形色鮮白。


    人的中陰,看起來像是兒童,在一群小孩子中,會潛伏某個中陰身。


    “什麽玩意?”


    黃海警官駕駛著警車,把電台調換到其他頻率,再也受不了這位哲學家的講座。


    2006年,清明過後。


    警車停在長壽路第一小學門口,他穿著深色警服,板寸一點沒少,兩鬢卻添了白點。來到操場角落的沙坑邊,他站在一個男孩的背後,看到有隻麻雀屍體,正被沙子掩埋在其中。


    “喂,你就是司望?”


    他的聲音依然沉悶沙啞,讓許多人印象深刻。


    男孩起身踩平了沙坑,露出蒼白的臉,若非鼻尖上沾了些沙粒,目光就顯得過分成熟。


    “警察叔叔,我就是司望,有什麽事嗎?”


    “兩年前的秋天,是你發現的蘇州河邊吉普車裏的屍體吧?”


    司望拍拍身上的沙子:“那麽久的事了,怎麽還來問?而且也不是我一個人發現的。”


    “另一個人是穀秋莎,去年成為你的養母,但在幾個月前跟你解除了收養關係。”


    “是的,你可以再去問她——那輛車在河邊停了兩年,倒是她剛一見到就要去撬開。”


    “她已經死了。”


    男孩尷尬了幾秒鍾,皺起眉頭:“哦,是這樣啊?她是怎麽死的?”


    “被人殺死的,在她自己家裏,上周她父親追悼會的那晚。兇手至今還未抓到。”


    “好吧,希望你能早點破案。”


    “你好冷靜啊。”


    男孩從沙坑邊背起書包,徑直走向學校大門:“警察叔叔,我要回家了。”


    說不清是故意還是習慣,司望仍然選擇蘇州河邊那條小路。黃海就像膏藥貼住了他,跟在後麵提醒:“小朋友,以後不要再走這條路,當中有一段太偏僻了,小心有壞人出沒。”


    “警察叔叔不就是抓壞人的嗎?”


    “是,沒有我抓不到的壞人。”


    “真的嗎?”


    這句反問讓黃海沉默了,一度沒有他抓不到的壞人,但從1995年起就不一樣了。掐指算來這十一年間,已有五起謀殺案沒有偵破,恐怕不止一個兇手。


    他奪過男孩的書包說:“嘿!現在小學生的書包可真重啊!”


    “警察叔叔,你為什麽要跟著我?”


    “因為,穀秋莎臨死前,拜託我一定要做的——她說你是個舉世無雙的天才,但心裏藏了許多秘密。”


    “我隻是個普通的四年級小學生。對了,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麽名字呢?”


    “黃海——上過地理課嗎?中國有哪四大海?我都忘了,你是天才,哪有你不知道的?”


    蘇州河邊的荒野,一身深色警服的男人,目光冰冷,麵容嚴肅,他在懷疑這個四年級小學生,跟數起兇殺案有關。


    “黃海警官,我是中國少年先鋒隊隊員,一定會幫助警察叔叔破案的!”


    這樣的回答讓人哭笑不得,他停下腳步,指著前麵一片空地說:“就是這個地方。”


    賀年的屍體在這裏腐爛了兩年,埋藏在破吉普的後備廂裏,如今重新被垃圾與灰塵覆蓋,再也看不出原來的痕跡。


    男孩不敢踏上那塊空地,在旁邊繞了一圈:“黃海警官,你相信世界上有鬼魂嗎?”


    “不,從不相信,你們老師沒有教過你們嗎?”他掏出一根香菸在風中點燃,急促地補了一句,“世界沒有鬼。”


    “我想,是車裏死去人的鬼魂在叫我吧。”


    “胡說八道!”


    “警察叔叔,你信不信?我見過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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