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明路上沒有路燈,四處不見半個人影,前方隱約可見星星點點的燈光,那是半倒閉狀態的鋼鐵廠。我掏出褲腳管裏的尖刀,屏著呼吸跟上去。就在嚴厲聽到腳步聲,要轉回頭的瞬間,我將刀子送入他的後背。


    該死的,昨晚演練了無數遍,一刀命中對方後背心,可在黑夜混亂的當口,根本看不清捅到哪去了。隻感覺刀尖遇到很大阻力,必須再用力才能深入。接著聽到嚴厲沉悶的呼喊聲,沒想到他的力氣很大,像條要被吊死的狗,狂暴地轉身抓住了我,鮮血迸裂到我臉上。


    以往總覺得電影裏殺人比殺雞還容易,輪到自己動手,才發現殺一個人如此之難。驚心動魄的六十秒後,嚴厲倒在地上,瞪眼看著我。我喘息著俯下身去,不知自己臉上怎麽樣了?想是也跟他同樣可怕。


    忽然,幾滴雨點砸到頭頂,片刻間,瓢潑夜雨傾瀉而下。


    冰冷的雨點,讓毛細血管裏的熱度褪去,腎上腺素也停止了分泌。


    剎那間,我有些後悔。


    人,為什麽要殺人?


    這才感到莫名的恐懼,要比自己被押上刑場還要恐懼。


    沒有燈光的南明路上,幾乎伸手不見五指,但嚴厲知道我是誰。他劇烈地咳嗽,嘴角不斷淌著血說:“申……申明……我……我發誓……我……沒有……沒有害……害過你……”


    雨水打在嚴厲嘴裏,他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也吐不出一口氣了。


    他沒有害過我?


    血水模糊了他的臉,我摸了摸他的脖子,毫無疑問已是一具死屍。


    上個月,我剛看過一卷錄像帶,是法國導演的電影《這個殺手不太冷》,有個叫léon的男人說:“你殺了人以後,一切都會變了。”


    我的命運,再也不可能改變了。


    第十章


    1995年6月19日,高考前夕,一個雷電交加的大雨之夜,郊外的南明路上。


    數分鍾前,我剛殺了一個人,他是我們學校的教導主任。


    去向黃海警官自首之前,我必須先去一個地方。我把屍體扔在南明路邊,跌跌撞撞向前走去。我早已對地形爛熟於心,工廠邊的圍牆幾近坍塌,數棟房子沉睡在雨中,宛如斷了後代的墳墓無人問津。繞過最大一間廠房,背後有扇裸露的小門。


    學生們都管這地方叫“魔女區”。


    從口袋裏掏出那串珠鏈,緊緊攥在手心,也不在乎是否沾上血汙。點燃一根沒受cháo的火柴,照亮腐爛的空氣,隻見一大堆破爛生鏽的機器。我焦慮地看著門洞外,天空被閃電撕開,刺痛瞳孔的瞬間,又變成了無邊黑色,隻剩下油鍋般沉悶的大雨。


    她怎麽還沒有來?


    廠房內部斑駁的牆邊,有一道通往地底的階梯。


    哭聲。


    嚶嚶的哭聲,若有若無,宛如遊絲,在大雨之夜cháo濕黴爛的空氣中,繞了無數個彎道爬過許多個山坡透過茂密的莽叢,悄悄鑽入耳膜fèng隙。


    手上沾滿鮮血的我,每邁出一步都那麽艱難,戰戰兢兢地支撐著牆壁,麵對那道階梯,像個破開的洞口,徑直連接著凡爾納的地心。


    雷聲震震。


    左腳重重地踩下台階。


    1995年6月19日,深夜9點59分,某個哭聲化作柔軟卻堅韌的絞索,套著脖頸將我拖下深深的地道。


    艙門,竟是打開的。


    魔女區……


    奇怪的聲音就是從地下發出的,我點亮一根火柴,照亮通道盡頭的艙門。在我的夢中,這道艙門始終以封墓石的形象出現。


    艙門外有個圓形的旋轉把手,隻要用力往下轉,就可以把整道門牢牢封死。


    為什麽是打開的?


    火苗狂亂地跳舞,我的影子被投在斑駁的牆上,宛如一萬年前的岩畫,連同胳膊上黑紗的影子。


    每次走進魔女區的艙門,空氣都濕得像黃梅天裏曬不幹的被子,皮膚都會滲出水來。


    迎麵撲來一股噁心的氣味,火柴僅照亮眼前幾米開外,就再一次被陰風吹滅。


    記得這輩子最後一個動作是轉身。


    我的內心充滿悔恨,就像一時衝動而跳樓的人們,在無助的墜落中產生的沮喪心情。


    好疼啊,背後傳來鑽心的疼痛,某種金屬在我的身體裏。


    天旋地轉。


    黑暗中瞪大眼睛,感覺自己趴倒在冰冷地麵,胸口與臉頰緊貼骯髒的水跡。血汩汩地從背後湧出,手指僅抖動了幾下,渾身就再也無法移動半寸,嘴唇嚐到一股鹹澀的腥味——這是我自己的血,正在放肆地遍地流淌。


    耳邊響起一片紛亂的腳步聲,我睜著眼睛,卻連半絲光都看不到。


    時間消失了,像過了幾秒鍾,也像幾十年。世界寂靜,沒有了嗅覺,嘴唇不再屬於自己,連身體都飄浮起來,鑽心的疼痛竟然沒了,不知身在何時何處。


    殺人者,償命。


    隻是這樣的懲罰,未免也來得太快了些吧。


    1995年6月19日,22點1分1秒,


    我死了。


    在生命的最後一秒,我相信不會再有來生。


    第十一章(1)


    1995年6月19日,乙亥年壬午月辛巳日,農曆五月二十二,亥時,凶,“日時相衝,諸事不宜”。


    我死於亥時。


    每年清明與冬至,我都會去給媽媽上墳,每次都會加深對死亡的理解。如果死後還有人記得你,那就不算真正死去,至少你還活在那些人身上。即便躺在一座無主孤墳中,至少你還活在子孫的dna裏。哪怕你連半點血脈都沒留下,起碼還有你的名字與照片,留在身份證、學生證、戶口本、借書卡、遊泳卡、作文簿、畢業考卷……我多怕被大家忘記啊!我叫申明,曾是南明中學高三(2)班的班主任。


    我剛殺死了一個人,然後又被另一個人殺死。


    在廢棄廠房地下的魔女區,有把刀刺入我的後背。


    戴著綴有紅布的黑紗,我相信自己始終睜著眼睛,傳說中的死不瞑目,但我沒看到殺死我的兇手的臉。


    是否停止呼吸?手腕有沒有脈搏?頸動脈還搏動嗎?血液不再流動了嗎?氧氣無法供應大腦?最終發生腦死亡?絲毫不覺得自己存在。


    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就是死嗎?


    人們都說死的時候會很痛苦,無論是被砍死吊死掐死悶死毒死淹死撞死摔死還是病死……接下來是無盡的孤獨。


    大學時代,我從學校圖書館看過一本科普書,對於死亡過程的描述令人印象深刻——


    蒼白僵直:通常發生於死亡後15到120分鍾。


    屍斑:屍體較低部位的血液沉澱。


    屍冷:死亡以後體溫的下降。體溫一般會平穩下降,直到與環境溫度相同。


    屍僵:屍體的四肢變得僵硬,難以移動或擺動。


    腐爛:屍體分解為簡單形式物質的過程,伴隨著強烈難聞的氣味。


    記性不錯吧。


    忽然,有道光穿透暗黑地底。我看到一條奇異的甬道,周圍是漢白玉的石料,像魔女區的地道,又像古老的地宮。燈光下有個小男孩,穿著打補丁的單薄衣裳,流著眼淚與鼻涕,趴在死去的母親身上痛哭,旁邊的男人冷漠地抽著煙——隨即響起清脆的槍聲,他也變成了一具屍體,後腦的洞眼冒著煙火,鮮血慢慢流了一地,沒過小男孩的腳底板。有個中年女人牽著男孩,走進一條靜謐的街道,門牌上依稀寫著“安息路”。這是棟古老的房子,男孩住在地下室的窗戶後麵,每個陰雨天仰頭看著雨水奔流的馬路,人們鋥亮或骯髒的套鞋,偶爾還有女人裙擺裏的秘密。男孩雙目憂鬱,從未有過笑容,臉蒼白得像鬼魂,隻有兩頰緋紅,憤怒時尤為可怕。有天深夜,他站在地下室的窗邊,街對麵的大屋裏,響起悽慘的尖叫聲,有個女孩衝出來,坐到門口的台階上哭泣……


    我也想哭。


    但我隻是一具屍體,不會流淚,隻會流膿。


    很快我將化作骨灰,躺在紅木或不鏽鋼的小盒子中,沉睡於三尺之下的黃土深處。或者,橫在魔女區黑暗陰冷的地上,高度腐爛成一團骯髒的物質,連老鼠與臭蟲都懶得來吃,最終被微生物吞噬幹淨,直到變成一具年輕的骨架。


    如果有靈魂……我想我可以離開身體,親眼看到死去的自己,也能看到殺害我的兇手,還能有機會為自己報仇——化作厲鬼,強烈的怨念,長久烙印在魔女區,乃至南明高級中學方圓數公裏內。


    死後的世界,大概是沒有時間觀念的,我想這個怨念會是永遠的吧。


    而人活著,就不可能永遠,隻有死了。


    人從一出生開始,不就是為了等待死亡嗎?隻不過,我等待得太短暫了一點。


    第十一章(2)


    或許,你們中會有一個聰明人,在未來的某個清晨或黑夜,查出陷害我的陰謀真相,並且抓住殺害我的兇手。


    誰殺了我?


    如果還有來生?如果還有來生?如果還能重新來一遍?如果還能避免一切錯誤和罪過?好吧,教導主任嚴厲,雖然我剛殺了你,但如果在另一個世界遇到你,我還是想跟你說一聲“對不起”!


    似乎睡了漫長的一覺,身體恢復了知覺,隻是整個人變得很輕,幾乎一陣風能吹走,心中莫名喜悅——這是死而復生的奇蹟?


    不由自主地站起來,離開魔女區,眼前的路卻那麽陌生,再也沒有破爛的廠房,倒更像古籍繡像裏的畫麵。茫然失措地走了許久,腳下是一條幽暗的小徑,兩邊是蕭瑟的樹林,泥土裏隱約露出白骨,還有夏夜裏的粼粼鬼火。頭頂響著貓頭鷹的哀嚎,不時有長著人臉的鳥兒飛過,就連身體都是女人的形狀,是否傳說中的姑獲鳥?


    有條河攔住我的去路,水麵竟是可怕的血色,充滿腥味的熱風從對岸襲來,捲起的波濤依稀藏著人影與頭髮,怕是剛淹死過好幾船人。沿著河水走了幾步,絲毫沒感到害怕,才發現一座古老的石拱橋。青色的橋欄杆下邊,坐著個白髮蒼蒼的老太婆,佝僂著身體不知多少歲了,讓我想起兩天前才死去的外婆。她端著一個破瓷碗,盛滿熱氣騰騰的湯水。她抬頭看著我的臉,渾濁不堪的目光裏,露出某種特別的驚訝,又有些惋惜地搖搖頭,發出悲慘幹枯的聲音:“怎麽是你?”


    老太婆把碗塞到我麵前,我厭惡地看著那層湯水上的油膩:“這是什麽地方?”


    “喝了這碗湯,過了這座橋,你就能回家了。”


    於是,我將信將疑地拿起碗,強迫自己喝了下去。味道還不壞,就像外婆給我煮過的豆腐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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