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先生緩緩地說:“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我的心裏也一陣酸澀,這是元稹的《離思》,為紀念死去的妻子而作的。但我又想到了小枝:“小枝呢?她在哪裏?”


    歐陽先生並沒有回答,他的眼睛突然睜大了起來,伸出手指了指我的身後。


    當我要回過頭去的瞬間,我立刻感到一陣恍惚,眼前隻有一張古老的屏風,在煤油燈下發出幽暗的反光。屏風中的那個明朝女子,正在吹響手中的笛子——


    在古老悠揚的笛聲中,一片黑暗的海水覆蓋了我,直到失去所有的感覺……


    五


    清晨醒來時,我渾身酸痛,腦子裏嗡嗡作響,恍惚了一陣之後,我記起了昨晚發生的一切,立刻就從這古老房間的地板上跳了起來。


    “小枝!小枝!”我大叫著衝下樓去,但偌大的“進士第”裏一個人影都沒有,找遍所有的房間,隻看到一層薄薄的塵埃,似乎很久都沒人住過的樣子。而小枝的房間裏,什麽都沒有留下,除了小枝媽媽的那張照片。


    這是怎麽回事?他們都到哪裏去了?小枝和她的爸爸呢?我依然大聲地叫著她,但老宅如古墓一樣寂靜。我想起了昨晚發生的一切,小枝早已死去的媽媽,用笛子招魂的歐陽先生——這是個噩夢,還是個可怕的幻覺?


    不,我不敢再想下去了。


    我衝出了“進士第”的大門,發現荒村總算有了一些人氣,有人在往家門上貼春聯。對,今天已經是除夕了,是回家吃年夜飯的日子。


    我徑直找到了荒村的村委會和村長,再顧不得什麽禁忌了,向他們詢問起小枝和歐陽先生的情況。


    村長的回答讓我膽戰心驚,他說歐陽先生早就死了,三年前因患癌症而去世,就死在“進士第”裏。是村長親手把歐陽先生的屍體抬出來埋葬的。而歐陽先生的妻子,是二十年前歐陽先生去外地工作的時候,病死在家中的。


    至於小枝,村長嘆息著說:“這女孩很聰明,考上了上海的大學。可惜一年以前,在上海的地鐵裏出了意外,就這麽香消玉殞了。”


    聽到這裏我的心已經涼了,我捂住自己的嘴巴不敢大聲叫出來,我怕我當場就會發瘋。“進士第”裏的一家三口早就死絕了——這怎麽可能呢?那麽我所見到的小枝和歐陽先生又是誰?


    可我又不敢把這些事情都說出來,我怕村民們會把我當精神病人關起來。我不能再留在荒村了,也許這裏隻屬於另一個古老的時代,屬於線裝書裏的那些怪談。


    小枝——在我心裏輕輕地念著她,身體卻匆匆地離開了荒村。村口還矗立著禦賜的貞節牌坊,仿佛是一塊巨大的墓碑。


    永別了,荒村。


    尾聲


    回到上海後,我問了一位在地鐵公司工作的朋友。他告訴我在一年前的冬天,就在我簽名售書的那個地鐵車站裏,曾經出過一起重大事故:在地鐵列車即將進站的時候,一個二十歲的女大學生失足掉下了站台,當場就被列車碾死了,那個女大學生的名字是——歐陽小枝。


    朋友並沒有注意到,我的眼淚正悄悄地滑落下來——直到這個時候,我才發現自己早已經不可自拔地愛上了小枝,愛上了這個死於一年以前的美麗女孩。


    這是一個多麽淒涼而美麗的故事,我決定把這個故事寫下來,使之成為一部出色的小說。我想,如果小枝沒有在簽名售書那晚來到我麵前,如果她沒有把我帶到荒村,我將永遠都無法知道這個故事。而在城市茫茫的人海中,她偏偏與我相遇了,這是她給我的恩賜——她說她喜歡我的小說,所以她才會恩賜給我一個絕妙的故事和靈感。


    我還能再見到她嗎?


    幾天後回家的路上,很偶然地路過一個地攤,心裏突然像是被什麽紮了一下,一支笛子跳入了我的眼簾——我立刻俯下身仔細端詳這支竹笛:大約三四十厘米長,笛管上塗著棕黃色的漆,笛孔間鑲嵌有紫紅色的絲線,薄如蟬翼的笛膜正覆蓋在膜孔上。


    真不可思議,它實在是太像了。


    黃昏的寒風吹亂了我的頭髮,我顫抖著拿起笛子,輕輕地觸摸著它,仿佛在撫摸某個女子的皮膚。笛管是那樣冰涼,一股寒意滲入了我的手指和血管,使我的眼前一陣恍惚,浮現起了一張令我魂牽夢縈的臉龐。


    我立刻掏錢買下了這支笛子,小心翼翼地揣在懷中,仿佛它是有生命似的。夜色已緩緩降臨,我匆匆地趕回家裏,並沒有走進家門,而是徑直走上了樓頂的天台。


    入夜後的天台非常冷,刺骨的寒風直竄入懷中,讓我有些站立不穩。站在天台上遙望四周,眼前是夜色撩人的上海,無數座摩天樓燈火輝煌地聳立著,宛如一個夢幻般的世界。


    小枝,你在哪兒?


    我從懷中取出了笛子,仰望蒼穹,隻見神秘的夜空中,正掛著一彎如鉤的新月。在這高高的天台上,如洗的月光灑入瞳孔,我情不自禁地舉起笛子,將笛孔放到了唇邊。深深地吸一口氣,讓寒冷的空氣灌入咽喉,充斥於我的胸膛,撞開心底那扇塵封的大門。


    屏息片刻,我如又獲重生般吐出了那口氣,溫熱的氣流緩緩湧入笛子,在細長的笛管中旋轉著,撞擊著,嗚咽著,發出一腔悲傷的共鳴,再幻化為悠揚的音波飛出笛孔,飄向遙遠而神秘的夜空。


    浸泡在這古老悠揚的笛聲中,我的意識漸漸地模糊了——又聞到了那股幽幽的氣味,仿佛有一根纖細的手指,輕輕地搭上我的肩膀。


    (全文完)


    蔡駿


    2003年12月20日(一稿)


    2003年12月28日(二稿)


    2004年1月8日(三稿)


    番外二荒村天堂


    清晨,六點。


    天。


    陰沉的天。


    烏雲密不透風,覆蓋秋天的蒼穹,風呼嘯過瘋長的蒿糙,一眼望不到盡頭。


    路。


    崎嶇的路。


    嚴格來說沒有路,隻是荒野中一條小徑,勉強容得四個輪子通過。


    車。


    銀灰的車。


    新款德國原裝奔馳slk,拿到手尚不及一周,便開入荒蕪的野路,怎不教人心疼?


    剎車!


    腳底一陣劇烈震動,前頭矗立幾棟高樓,突兀地插入眼底。


    瞪大眼睛,將頭探出車窗,確認不是幻覺。這是什麽地方?方圓數裏內不見人煙,更沒有任何建築,全部長滿垃圾與野糙,卻突然冒出這幾棟大樓。


    墳場禁入?


    理智在警告,荷爾蒙卻驅使我踩下油門,小心翼翼,碾過碎石野糙,開入瓊樓玉宇。


    不,是窮樓獄域。


    左麵兩棟大樓,右麵也有兩棟樓,正前方一棟樓。


    總共五棟樓,同樣樓層,同樣大小,同樣陳舊破爛,恐怕隻有朝向不同。


    奇怪,竟是舊上海的石庫門。


    隻不過,每棟被放大n倍,竟都有十層樓高!隻應夢中才有,怎會親眼所見?上海的石庫門房子不少,但最高不過三層,長寬數米而已,從來不曾有過如此大的規模。


    聞所未聞。


    是否後來仿造的?或者是某個影視基地?但一個個斑駁門洞,蒙塵窗戶,剝落牆麵,都已說明這建築的歷史。


    五棟樓的排列也怪,左右各有兩棟樓,宛如兩道巨大圍牆,到底的一棟樓橫過來,形成半封閉空間,就像一個倒過來的“u”。


    若非為了她,如此險惡奇怪之地,絕對要掉頭離去,我卻好奇地緩緩駛入,穿越對峙的山穀,直至“u”的最深處。


    距離最後一棟樓僅僅數米,門洞裏突然衝出一個男子——衣衫襤褸,披頭散髮,目露凶光,瘋狂地大吼著,好似我駕駛著一頭怪獸。


    緊急剎車,這瘋子卻揮舞手臂,奮力投出一塊磚頭,正好砸中我的車門!


    砰……


    磚頭與金屬的猛烈撞擊,這叫砸得我個心疼啊!上周剛交付70萬車款,把它當作心肝寶貝,連擦到一根樹枝,都教我大呼小叫,何況沉沉的板磚?


    我的奔馳slk!


    憤怒地打開車門,想把他痛打一頓。不想後麵又冒出一群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穿著打扮亦屬正常,七手八腳抱住瘋子,費勁地拖進門洞。


    有個黑衣人,中年男子,身材高瘦,麵色蒼白,毫無表情,陰冷地靠近我說:“抱歉!他的腦子不正常。”


    “真倒黴!”


    反正保險公司會賠償,何必再跟瘋子計較?剛想把車停好,黑衣人警告道:“外鄉人,快點離開這裏!”


    “外鄉人?”


    離市區不過數十公裏,何來此說?


    天井最深處,我皺起眉頭,仰望清晨蒼穹,滿眼瓦片似的黑雲,五棟奇異大樓,如同遙遠的異鄉世界,圍困孤獨的我。


    回頭看車窗,陰沉的天色,映出自己陰沉的臉,我隨口問道:“請問,這是什麽地方?”


    黑衣人無奈嘆息,幽幽吐出四字:


    “荒村公寓。”


    這裏是荒村公寓,黑衣人漠然轉身離去,暗紅色大樓牆磚,宛如冰冷墓碑。


    手抓著車門,猶豫不決,忽然感到有雙眼睛——誰在盯著我?


    左麵那棟樓的三層,一個年輕女子憑窗而立,低頭癡癡俯視著我。


    環!


    激動地差點叫出來,揉揉眼睛以為做夢,仔細一看,又失望地搖頭——她不是環,隻是長相酷似罷了。


    而環的臉,早已深深烙印於心底,即便混雜於萬人之中,亦絕不會認錯。


    然而,三樓窗戶裏的女子,目光藏著什麽?徹骨恐懼,因為我的臉?


    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臉,真有如此可怕?


    她確實和環一樣漂亮,與我的目光迎頭撞上,慌亂地關上窗戶。


    清晨烏雲下,茫然仰望五棟大樓,所有窗戶緊閉,看不到一絲人煙之氣。


    於是,我決定留下來。


    但不能把車停在這,再讓瘋子用板磚砸了。迅速將心愛的奔馳slk掉頭,開出荒村公寓的u型世界。


    回到野糙搖曳的小徑,停在一片荒地,四周有高高的蘆葦,很好的隱蔽體,即便站在十層樓頂,恐怕也不易發現。


    下車時攤開手心,那枚綠色的玉指環,刺痛雙眼睛,沾著我的體溫與汗液。


    玉指環。


    一直被攥在手心,比普通的戒指厚實,呈現半透明的青綠色。放在昏暗的晨曦之下,有些蛇形的奇異花紋,隱隱發出貓眼似的反光。指環側麵有道猩紅色汙跡,似乎千年前的鮮血,禁錮在玉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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