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倩的臉色蒼白,額頭還有些一些汗珠,幾縷髮絲貼在她的臉上,又是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了,她用幽幽的氣聲回答:“剛才,我做了一個噩夢。”


    “又是噩夢?”她的聲音著實讓我嚇了一跳,我從沒聽過她有這種嗓音,再想想昨天半夜裏的那一幕,我搖著頭問,“你夢到鋼琴聲了?”


    “不,我夢到那對男女了。”


    “那對男女?你是指若雲和她的丈夫?”


    “是的。我現在終於知道了——”


    但她卻突然停住了,將頭別到了一邊,我著急地問道:“知道了什麽?”


    小倩依然背對著我,聲音顫抖著:“那個男人,就是典妻的兒子。”


    “典妻之子?”


    瞬間,我眼前浮現起了進士第的後院,那口梅花邊孤獨的老井,在那幽暗的深處埋葬著典妻的肉體和靈魂。


    我走到窗邊深呼吸了幾口,點了點頭說:“沒錯,如果典妻的故事是真的話,那麽她為歐陽家生的兒子,到1948年也應該長大成人,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齡了。從時間上推算完全吻合,而且歐陽老爺也就隻有這麽一個兒子,自然就是典妻所生的了。”


    小倩走到我身邊,背倚著爬滿藤蔓的牆壁,卻一句話都不說。我盯著她的眼睛追問道:“你是怎麽知道的?夢裏有人和你說話了?”


    “不,你不要再問了。”她低下頭,不願再回答我的問題了。


    “那好,我不問了。”


    我輕嘆一聲,便走出了房間。小倩緊緊地跟在我身後問:“你去哪兒?”


    “去刷牙洗臉啊。你一大早就把我給叫醒了,讓我怎麽再睡下去?”


    下樓洗漱完畢後,小倩把我拖進了二樓房間。原來,她昨天晚上帶了許多西點回來,現在就當作早餐給我分享了。


    吃完了這頓豐盛的早餐,她的情緒看起來也好多了,終於露出了一些笑容。她拉我坐下說:“你知道嗎,剛才你走出房間時,我心裏非常害怕。”


    “害怕什麽?”


    小倩猶豫了片刻,終於幽幽地說:“我害怕你會突然離開,把我一個人丟在這裏。”


    “你在胡思亂想什麽啊?”


    “不,請你答應我,不要把我一個人留在這棟房子裏,因為現在我已經無處可去了,好嗎?”


    “無處可去?聽起來就像個通緝犯。”我怔怔地看著她的眼睛,那雙聊齋故事裏才有的眼睛,似乎含著一些濕潤的液體,這讓我的心又揪了起來,“你今天怎麽了?我從來沒見你這個樣子過?”


    但她依然執著地追問道:“答應我,快答應我啊。”


    “好,我答應你,不會把你一個人留在這裏?除非——”


    看到我停頓了下來,她又有些緊張了:“除非什麽?”


    “除非——這房子不存在了。”


    但小倩搖搖頭,冷冷地說:“不,除非我死了。”


    “別這麽說——”


    可是,我也說不下去了,隻能靜靜地看著她。而她也保持著沉默,似乎在用眼神對我說話。


    僵持了大約幾十秒,我終於說話了:“小倩,我們談點別的吧。”


    “好吧,談什麽?”


    “你為什麽一定要住到這裏呢?是不是因為我的緣故?”終於,我大著膽子,把憋在心裏許久的話說了出來。


    小倩的耳朵有些發紅了,她別過頭輕聲說:“你在說什麽啊?我聽不懂。”


    “為什麽總是要跟著我呢?我到哪裏,你也到哪裏,我做什麽,你也幫著我做什麽,你就像我的影子一樣——”


    說到這裏,我有些尷尬地止住了。


    “你討厭我了?”


    “不,我絕不是這個意思。雖然,剛開始我覺得你在糾纏我,但自從見到你第一麵以後,那種感覺就完全改變了。最近這幾天來,在我的潛意識中,總希望你會突然出現在我眼前,就像現在這個樣子,離我很近很近……”


    終於,小倩微微笑了起來,目光裏閃著一些東西,使我的心跳又加快了,她幽幽地說:“可我是聶小倩,你不害怕嗎?”


    “不,我覺得聶小倩很可愛,非常可愛。”不知道哪來的勇氣,我忽然大聲地說,“我寧願自己是寧采臣,我覺得他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她嘴角微微一撇:“那麽聶小倩也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了。”


    此刻,我不知道應該再說些什麽了,隻是怔怔地盯著她,看著聊齋中那雙誘人的眼睛。我輕輕地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頭髮,柔軟的髮絲在清晨的光線下,發出山泉般的反光,我的手從這些流水中遊過,是那樣地涼慡和清澈。我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氣說:“謝謝你,小倩。我終於感覺到了聊齋故事裏,那些男主人公們的幸福了。”


    她卻默默不語,眼簾低垂了下來,一股暗暗的幽香沁入了我的心脾。但沒想到她突然站了起來,低著頭說:“我差點忘了,今天要早點去冰激淩店。”


    瞬間,我又清醒了起來,沉默著走出房間。來到樓下的大廳裏,我舉起自己的左手,看著無名指上的玉指環,說不清心裏是什麽滋味。


    片刻之後,小倩換了一身衣服下樓了,出門前還特地關照我下午不要出去。


    小倩離開後,我獨自在大廳裏踱著步,不知不覺踱到了旁邊的房間裏——陽光已照she到了那架舊鋼琴上,我輕輕地翻開琴蓋,伸手觸摸著黑白相間的琴鍵,這是五十多年前若雲彈過的琴鍵,她的手指曾在上麵輕快地敲打著,鋼琴的體內共鳴著李斯特的旋律,輕輕飄蕩在整個荒村公寓。


    可是,現在我看不到她。我搖了搖頭,快步離開了這個房間。


    整整一天,我遵照小倩的關照,一直坐在房間裏看書,午餐也是在屋裏就地解決的。我就像那個守株待兔的農夫似的,躲在這棟古老的房子裏,等待某個秘密或奇蹟的出現。


    讓我沒有想到的是,今天小倩提早回來了。窗外照she著夕陽時,她提著一大包東西走進房間,全是她從超市買來的快餐食品,還有幾斤大米。


    小倩親手淘了米,用電飯煲燒了一鍋飯,再用微波爐熱了熱那些快餐食品。自從進入這棟房子以來,我還從沒正兒八經地吃過一頓晚飯。


    吃著小倩為我燒的飯,心情自然是不一樣的,就連米粒的味道都那樣特別。雖然並不是油鍋燒出來的菜,但在荒村公寓這種鬼地方,能吃這麽多菜已很知足了。不一會兒,我就吃了兩碗飯,菜也差不多都被我捲入腹中了。


    然而,小倩卻幾乎沒動什麽筷子。雖說現在的女孩子,大都講究節食以保持身材,但小倩的身材本來就很好,也用不著如此讓自己受罪吧。我試探著說出了自己的疑問,但她卻微微笑了笑說:“你沒看過聊齋嗎?聶小倩本來就是不食人間煙火的。”


    “不食人間煙火?那不是神仙就是妖怪啊。”


    她淡淡地回答:“那你就把我當個女妖怪吧。”


    “是啊,聶小倩本來就不是人嘛。”我有些調侃似的回了一句。不過,她渾身散發的那種氣質,確實有股不食人間煙火的味道,任何人看著都會想入非非。


    忽然,天空傳來一陣沉悶的巨響,把小倩嚇得縮成了一團,我的心也差點跳出了嗓子眼。立刻跑到窗邊一看,黑暗的天空似乎滾動著無數暗雲,雷聲正在幾萬英尺的高空滾動著,轉眼間一場大雨就落了下來。濕潤的冷風灌滿了房間,耳邊隻聽到嘩嘩的雨聲,窗前的藤蔓很快就被雨點打濕了。


    我回頭看了看小倩,她似乎對雷電很害怕,幾乎閉上了眼睛。我連忙把窗戶關好,坐到她身邊問:“你渾身都在發抖,怎麽了?”


    “我從小就害怕雷電。”


    “在聊齋故事裏,隻有美麗的狐女才害怕雷電。”不知為什麽,我突然想到了聊齋,但我立刻安慰道,“別害怕,有我在你身邊,你不會受到傷害的。”


    正當我盯著她眼睛,看著她的情緒漸漸平穩下來時,電燈忽然滅掉了,整個房間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漆黑的房間裏我看不到小倩的臉,隻能感受到她戰慄著的身體,她嘴裏喃喃地說著什麽,但我一個字都聽不清楚。此刻的房間就像是一個墳墓似的,隻有窗外的雷雨還在繼續肆虐著。


    我連忙跑出了房間,但走廊裏的電燈也打不開,整個荒村公寓都處於黑暗之中。我立刻回到了小倩身邊,她抓著我的手問:“發生什麽了?”


    “所有的燈都開不亮,大概是斷電了。”


    “怎麽會斷電呢?”


    “荒村公寓再過幾天就要拆掉了,肯定是拆遷隊給我們斷電的。”我無奈地搖著頭說,“他們大概不知道我們住在這裏。不過就算知道了也沒用,反正我們也不是居民。”


    說完,我在黑暗中打開了櫃子,在我帶來的包裏摸了半天,總算摸出了幾根白蠟燭。好不容易點燃了蠟燭,幽暗的燭光閃爍了起來,微微照亮了我和小倩的臉。


    在不停搖曳著的白色燭火下,小倩的臉更加顯得蒼白,她驚魂未定地看著窗外,雨點正密集地打在窗玻璃上,發出海邊cháo汐般的聲音。我凝視這燭光下的房間,再傾聽著外麵的風雨聲,忽然有了一種回到荒村的感覺。是啊,在進士第古宅的那棟小樓上,我也是同樣在煤油燈下度過了恐懼的幾夜。


    忽然,小倩嚶嚶地說:“看著這盞燭光,感覺仿佛回到了古代。”


    “是啊,想必古人也是左手點著燭光,右手伴著佳人度過夜晚的吧。”我不禁貧了一把嘴,看她並沒多少反應,便又聯想了開去,“聊齋誌異裏常有夜行的書生,在荒村古廟裏避雨,偶遇到美麗的佳人,便點著蠟燭與她紅袖添香,吟詩作曲,卻不曾想到那佳人居然是鬼魂或狐女。”


    “可無論是人是鬼,能相遇便是他們的緣分,是不是?”


    “對,緣分。”我點了點頭,她剛才那句話確實有道理。看著眼前的燭火,聽著窗外的雨聲,我不禁吟出了一句詩,“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你也喜歡李商隱的詩?”


    “非常喜歡,尤其是那幾首《無題》。”


    她微微點了點頭:“我也和你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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