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這份別開生麵的晚餐,我又一次趴在了窗口,一些綠色藤蔓幾乎已經爬進了房間,我用鼻子嗅了嗅,那應該是爬山虎葉子的味道吧?這些古怪的植物味道,和老房子裏瀰漫的陳腐味混合在一起,會不會發生某種化學反應,製造出一種新的化學元素呢?我把頭伸出窗外大口地呼吸,不,這可惡的氣味還將陪伴我十天。


    窗外的上海已經燈火通明了,今晚又是一個不夜天。在兩條馬路外,幾十棟高層建築遮擋住了我的視線,但我依然能看到遠處的浦東陸家嘴,那些高聳入雲的摩天樓的尖頂。與這不夜的上海相比,荒村公寓簡直就是另一個世界,看著窗下一大片殘垣斷壁的廢墟,我感覺自己像是被圍困在一座孤島上了。


    忽然,我的手機響了起來。


    手機裏傳來葉蕭急促的聲音:“你在哪裏啊?剛才我去你家找過你,鄰居說你搬家了。”


    “我沒有搬家,隻是在外麵暫住幾天。”我猶豫了一會兒,終於說出了實情,“好吧,我告訴你——我在荒村公寓。”


    “你找到了?”


    “不但找到了,而且還住進去了。”


    “你住進荒村公寓了?”葉蕭顯然被我吃了一驚,我很少聽到他在電話裏如此焦急,“你瘋了嗎?”


    “我沒瘋,這是一棟三層樓的老房子,已經空關許多年了。現在安息路上的房子都拆光了,就剩下荒村公寓這一棟樓,十天之後這棟樓也要被拆了。我已經沒有其他辦法了,隻有自己住到這棟房子裏,趕在十天之內,破解荒村和歐陽家的秘密。”


    葉蕭的口氣又變得語重心長起來:“生活和小說是不一樣的,你不要以為自己可以和小說裏的人物一樣——你不能,我們每一個人都不能,明白嗎?我們都不能麵對生活的恐懼。”


    “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會處理的。”


    葉蕭苦笑了一聲說:“不,你看你還在霍強和韓小楓死去的陰影下。聽我說,無論是噩夢還是心肌梗塞,他們都是自然死亡,並不是被其他人殺害的,隻能被看做意外。”


    “意外?可無論如何,我也是去過荒村的,也屬於‘外來的闖入者’吧。”


    “你擔心你自己的安危?”葉蕭停頓了片刻,“不會的,你不會有事的。”


    “誰知道呢?葉蕭,你現在能不能幫我,再查一查荒村公寓過去的情況,我相信這裏一定還發生過許多事情。”


    “好吧,我答應你。但你也要答應我,快點離開那個鬼地方。”


    “我會離開的,隻要我一發現那個秘密。”


    麵對我的執拗,葉蕭實在無話可說了,我們結束了通話。


    離開窗戶,頭頂的電燈泡照she著我蒼白的臉,我念起了那幾個大學生的名字——霍強、韓小楓、蘇天平、春雨,現在他們四個人裏已死了兩個,瘋了一個,還剩下一個生死不明。在這個故事的第一天,他們來到我的麵前,向我提出到荒村探險的計劃時,我做夢都沒想到會是這種結局。


    他們究竟觸犯了荒村什麽呢?


    疲憊不堪地坐倒在床上,渾身上下一點力氣都沒了,這房子裏的空氣讓人昏昏欲睡。但今天打掃房子流了很多汗,我還是掙紮著爬了起來,一個人摸索著走過黑暗的走廊,打開了衛生間裏的電燈。


    昏暗的燈光照亮了鏡子,然後我往浴缸裏倒了許多洗潔精,花了半個多小時才把它洗幹淨。幸好現在天熱,我自己接了一個蓮蓬頭,用冷水在身上沖了沖澡。


    我渾身濕漉漉地回到房間裏,關了燈就栽倒在摺疊床上。


    在這暗夜的房間裏,爬山虎的氣味繼續飄蕩在我鼻孔邊,如cháo水一樣充滿了我全身,讓我緩緩地下沉,一直沉到夜的深處。


    不知過了多久,我從深深的黑夜中浮了起來,隱隱感覺摺疊床的地板下,有了某種輕微的顫動。突然,我睜開了眼睛,在一團漆黑中緩緩爬起來,我摸著牆壁走到了門口,屏住了呼吸側耳傾聽——


    “篤……篤……篤……”


    是的,我聽到了那種聲音,黑夜裏幽靈般的腳步聲,似乎正踏在底樓大廳的地板上,悠悠地飄蕩在整棟老房子裏。我輕輕地捂住了嘴巴,讓自己不要被嚇得叫出聲來。


    但那聲音還在繼續,似乎還帶著某種奇怪的節奏,我的嘴唇微微顫抖著,默念道:“舞會開始了?”


    片刻之後,那腳步聲似乎又飄浮到了樓梯上,聲音也似乎隨著樓梯又旋轉起來。我站在黑暗的走廊裏,眼前什麽都看不到——


    突然,一個白色的影子,從我眼前一掠而過。


    “誰?”


    我大叫了一聲,飛快地向前奔去,那個影子似乎又向樓下退去。黑暗的樓道裏我實在看不清楚,隻能循著對方的腳步聲,跟著跑下了旋轉樓梯。


    來不及開燈了,憑藉著窗外微弱的月光,我在底樓大廳裏,漸漸看清了那個細長的身影。我幾乎就要追到那個影子了,卻一閃躲到了大廳旁邊的房間裏,我繼續追進去,終於伸手抓住了對方。


    我感到自己抓住了一個年輕女子的手臂。


    “放開我!”


    是小倩的聲音?我一下子愣住了,但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臉,隻有緊緊地抓住她的手。


    打開牆上的電燈開關,我終於看見了小倩的眼睛,她的眼神是那樣驚恐和可憐,就像一隻被獵人捕獲的小母鹿。


    看著她的眼睛,我一句話都沒有說,隻是繼續抓緊著她。而她也漸漸平靜了下來,直勾勾地盯著我的眼睛,仿佛是在和我對峙。


    終於,我在她耳邊說話了:“小倩,你怎麽會來這裏?”


    “我也想這麽問你呢。”她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剛才,我還以為是一個幽靈在追我呢,原來是你啊。”


    “幽靈?你說這房子裏真的有幽靈嗎?”我抬起頭看著這個大房間,牆上鑲嵌著一個大壁爐,正是當年歐陽家拍全家福照片的地方。


    “不知道,但願沒有吧。”


    我拉著她的手,走出了這個房間:“我們上樓去吧。”


    小倩穿著一身白色的裙子,當她穿過大廳的時候,就好像一個白色的影子在翩翩起舞。


    踏上旋轉樓梯,我領著她來到了我的房間裏,她驚訝地說:“你搬到這裏住了?”


    “是的,留給我的時間隻有十天,我必須在這棟房子被拆掉前,查出荒村的秘密。”


    “不惜任何代價?”


    “對,不惜任何代價。”我斬釘截鐵地重複了她的話。然後,我看了看時間,現在是淩晨四點鍾,“小倩,那你呢?為什麽在半夜裏出現在這裏?”


    她避開我的目光說:“我做了一個噩夢。”


    “噩夢?”深更半夜說出這個詞,讓我心裏有些後怕,“你夢見了誰?”


    “我夢見了你。”


    小倩怔怔地看著我的眼睛,讓我嚇得後退了一步,哆嗦著說:“你是說,我出現在了你的噩夢裏?”


    “沒錯。”


    我心裏暗暗自嘲地說:那我不成了怪獸了嗎?


    她微微點頭,繼續說下去:“我夢見你半夜裏夢遊了……一個人走到了馬路上……在黑夜裏走啊走啊……一直走到這條廢墟般的安息路上……你悄無聲息地走進荒村公寓……麵對著一麵鏡子……”


    突然,她的話戛然而止了,我驚出了一身冷汗,催促著問道:“後來怎麽了?”


    “後來——我就醒了。”她不停地喘息著,胸口一起一伏,背靠著牆說,“我實在放心不下,再也睡不下去了,於是就跑了過來。”


    “你膽子也太大了,一個年輕女孩子,半夜裏走到這種地方,萬一遇到壞人怎麽辦?你家裏人一定擔心死了。”


    小倩撇了撇嘴,冷冷地回答:“我沒有家人。”


    我搖著頭笑了笑說:“難道你真是聊齋裏的聶小倩?”


    “是又怎麽樣?”


    “別說氣話了,我送你回家吧。”


    “我沒有家。”小倩的語氣終於柔和了下來,聲音裏帶著幾分哀傷,幽幽地念著:“我沒有家……我沒有家……”


    她的表情越來越困,漸漸地閉上了眼睛說:“我好累啊。”


    可我這房間裏連椅子都沒有,我隻能扶著她坐到摺疊床上。她的身體一下子變得軟軟的,我想她一定是困極了,畢竟深更半夜不睡覺,誰也吃不消。


    我把小倩平放到了摺疊床上,還給她蓋上了一條毯子,她看起來很快就睡著了,表情又恢復了安逸,幾縷髮絲沾在額頭,就像童話裏的睡美人。


    晚安——我關掉了電燈,輕輕地退出房間,幫她把門關好。然後,我走下旋轉樓梯,從後門走出了荒村公寓。


    盡管我自己也困得不得了,但一陣冷冷的夜風吹來,讓人的睡意全消了。我在周圍的拆遷工地上轉了一圈,一直走到安息路上。從這裏回頭望著荒村公寓,這棟被黑暗籠罩著的孤獨的老房子——如同特蘭西瓦尼亞荒原上的德庫拉古堡。


    現在是淩晨四點二十分,這個故事的第十八天。


    第十八日


    在天亮前的兩個小時中,我在安息路附近的幾條街上轉了轉。我來到小時候住過的老房子——不,現在隻能算是遺址了,我踏上這片瓦礫和廢墟,試圖在殘破的磚塊中尋找著什麽,是童年時的玩具,還是被遺忘的舊照片?或者僅僅是記憶。


    清晨六點,陽光斜she到了我的身上,我又回到了安息路13號,穿過滿目瘡痍的廢墟,走進了晨曦中的荒村公寓。


    我想小倩一定還在熟睡吧,躡手躡腳地走到樓上,輕輕推開了房門。然而,房間裏卻空空如也,毯子已經疊好放在床上了。我愣了幾秒鍾,然後飛快地跑出房間,在樓梯口大聲地叫著小倩,但沒有她的回音,看來她已經離開荒村公寓了。


    趴在窗戶上,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感覺這個房間裏,似乎還停留著她的氣息。於是,一陣困意又湧上了我眼皮,我一下子躺倒在了摺疊床上,臉朝下閉著眼睛,貪婪地呼吸著床上的氣味。


    小倩殘留的氣息湧進我的身體,立刻使我感到一陣暈眩,似乎有一隻手蓋住了我的眼睛,讓我漸漸地沉入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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