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日


    精神病院的走廊裏瀰漫著一股特別的味道,陽光從一側的窗戶照she進來,與想像中的氣氛似乎不太協調。但一個強壯的男護工與我擦肩而過,讓我明白這裏依然是個特殊的地方。


    我輕輕地推開一間病室,隻見在溫暖的陽光下,蜷縮著一個年輕的女孩,她的名字叫春雨。


    昨天晚上,葉蕭告訴我春雨已經被找到,並被送進了醫院。於是,我就決心去看一看她,不論是出於同情還是責任,也不論她是否真的瘋了。


    剛才醫生告訴我,春雨昨天送進來的時候神誌不清,問她什麽都回答不上來,嘴裏喃喃地不知在說些什麽,可能受到了過度驚嚇,以致於精神分裂了。醫生不指望我能從她嘴裏問出什麽來,他認為春雨可能要經過漫長的治療才能恢復。


    現在,春雨緩緩抬起了頭,她盯著我的那種眼神,就像是屠宰前的羊羔,是那樣絕望和無助。我的心微微一顫,難道我就那麽可怕嗎?不過,如果沒有我的小說《荒村》,她會到今天這地步嗎?想到這裏,我低下頭無言以對了。


    出乎意料的是,春雨首先說話了:“你總算來了。”


    “你知道我要來嗎?”還是一直在等待著我出現?


    “是的,我知道你一定會來找我的。說吧,是不是他們三個人都死了?”


    奇怪,醫生不是說她瘋了嗎?但是,現在她說話的語調平穩而冷靜,神色和表情也很正常,看不出任何精神病的樣子。


    麵對她的問題,我倒有些左右為難了,如果把蘇天平的死訊也說出來,會不會刺激到她呢?我隻能強作微笑說:“你不要太擔心,你在這裏非常安全。”


    “算了吧,我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她說話的口氣成熟了許多,似乎不再是那個小女生了,“你一定是來問我,在荒村發生了什麽是嗎?”


    “也許是吧,但我已經知道一些了。”


    “是蘇天平告訴你的?”


    “對,我和他談過。”


    但春雨搖了搖頭說:“那你還是有些事情不知道。”


    “是什麽事?”


    她的眼神忽然有些恍惚,停頓了片刻才說出話來:“那口井——”


    “井?”


    我的心跳立刻加快了。


    “是的,進士第的後院裏有一口井,關於那口井的秘密。”春雨的呼吸有些急促了起來,她理了理額前的頭髮說,“在離開荒村的前一天,蘇天平和韓小楓都待在進士第裏,而我和霍強則到古宅外邊走了走,我們在村民中間打聽到了一位老人,聽說他是荒村年紀最大的人,對荒村的種種傳說和掌故非常熟悉。”


    “你們找到這位老人了?”


    “是的,這位老人頭髮花白,鬍子留了一大把,起碼有八十多歲了。和荒村其他村民一樣,他看我們眼神很怪異,然後就向我們講了一個典妻的故事——”


    “典妻?”


    “你知道典妻的意思?”


    “是的,我知道,繼續說下去吧。”


    “民國初年,荒村歐陽家很有錢,但歐陽老爺多年無子,便花錢租了一個窮人的妻子做典妻。後來,典妻為老爺生下了一個兒子,但她總想著要逃出進士第,與自己原來的丈夫、兒子相會,老爺便把她關在了後院裏。終於有一天,典妻逃出進士第準備遠走高飛,卻被歐陽家抓了回來,老爺決定用最嚴厲的手段懲罰她。”


    “沉井——”


    我緩緩地吐出了這兩個字。


    春雨顯然很意外:“你知道這個故事?”


    “是的,典妻被沉到了古井裏。從此以後,就沒人再敢去後院了。”


    忽然,我想起了小倩,她也曾向我說過這個故事,顯然這個故事應該是真的。


    春雨繼續說:“但你一定不知道,給我們說故事的老人,就是那個典妻的兒子。”


    “典妻的兒子?”


    “就是典妻進入歐陽家之前,和原來丈夫生的兒子。老人說他很恨歐陽家,事實上全體荒村人都不喜歡進士第。1949年以後,歐陽家敗落了,就更沒有人理他們家了,這個家族就像孤魂野鬼似的守著古宅,人丁越來越稀少,現在看來是徹底絕後了。”


    我嘆了一聲:“這就是冥冥之中的報應吧。”


    春雨點了點頭,她說話似乎有些困難了:“除此之外……老人還說荒村在古代是一個……麻風村。”


    “麻風村?”


    這我還是第一次聽說。至於我在小說《荒村》裏,說荒村人是宋朝靖康之變的北方移民,則完全是出於我的虛構。


    “是的,古時候麻風病人受到歧視,他們被從家裏趕出來,可憐地四處流浪。許多麻風病人為了生存而聚集到一起,長途跋涉來到這塊荒涼的海岸,便將其地命名為荒村。但是,在他們到達這裏之前,已有一個家族世代定居於此,那就是歐陽家族。”


    “歐陽家族與麻風病人生活在一起,共同組成了荒村?”


    “但不知道為什麽,歐陽家沒有一個人染上麻風病。而那些外來的麻風病人們,大多能活到善終的年紀,並且養兒育女,傳遞後代,經過十幾代人的繁衍,麻風病竟漸漸地從荒村消失了。”


    “真不可思議,麻風病在古代被認為是絕症,沒人能治好這種病的。”


    “確實如此,所以幾百年過去了,極少有人膽敢走進麻風村。”


    “這也是荒村與世隔絕、保守封閉的原因,是嗎?”


    “對,但不僅僅是這些。”忽然,春雨的眼神變得詭異起來,“幾百年來,荒村一直有這樣的傳說——有一個不為人知的重大秘密,隱藏在荒村的某個地方,所有外來的闖入者,都將受到這個秘密的詛咒。”


    我忽然倒吸了一口冷氣,看著春雨那種奇怪的表情,緩緩地說:“所有外來的闖入者都將受到詛咒?”


    “沒錯,一個都逃不了。”


    春雨的回答斬釘截鐵。


    但問題是——我也是“外來的闖入者”。


    我感覺自己被什麽擊中了似的,一下子懵住了,不由自主地低下頭,陷入了沉思中。


    然而,春雨卻好像中了魔似的,嘴裏喃喃地重複著同一句話:“一個都逃不了……一個都逃不了……一個都逃不了……”


    難以置信,她現在的樣子就像個小女巫,嘴裏的話則像是古老的咒語,不停地在我耳邊重複著。我緊張地看著她的臉,大聲地說:“春雨,你怎麽了,快點醒醒啊。”


    “一個都逃不了……一個都逃不了……一個都逃不了……”


    她似乎已經變成了另一個人,雙眼無神地看著前方,腦袋隨著口中的話而搖晃著,搖動的頻率越來越快,讓我的頭都有些暈了,我連忙大聲地呼喚護士。


    這時,隨著春雨劇烈的搖晃,藏在她懷中的掛件跳了出來。瞬間,我的眼睛像是被什麽刺痛了——掛件是一枚玉指環。


    我再也顧不上發瘋的春雨了,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胸前的玉指環——它呈現出一種奇異的色澤,讓我的眼睛也跟著她一起晃動。


    幾個強壯的男護工衝進來了,好不容易才把春雨給製服了,然後由一個護士給她打了針。在春雨激烈掙紮的過程中,她脖子上的掛件繩子斷了,那枚玉指環掉到了地上。我立刻彎下腰撿起玉指環,退到一邊看著春雨。


    大約十分鍾以後,護工們退出了房間。春雨終於恢復了鎮定,滿臉疲憊地看著我。


    我向她晃了晃玉指環說:“對不起,你的東西掉了。”


    春雨眯起了眼睛,看了玉指環好一會兒說:“不,這不是我的東西,你拿走吧。”


    “那它是誰的?”


    她用一種奇怪的嗓音幽幽地說:“它屬於荒村。”


    “荒村?”


    我又仔細地看了看這枚玉指環,它比一般的指環略厚一些,主要是半透明的青綠色,但在指環的側麵,卻有一種怪異的暗紅色。


    瞬間,我的手像是被電觸到了似的,腦子裏回想起蘇天平說過的話。對啊,他們在荒村闖入了一個神秘地宮,在地宮最裏層的密室中,他們發現了一個神秘的玉函,裏麵裝著一枚玉指環。


    ——就是這枚玉指環,和蘇天平敘述的一模一樣。


    忽然,我盯著春雨說:“這枚玉指環,應該是在荒村地下密室裏的?”


    她看起來有些害怕,立刻點了點頭。


    “當時,霍強的手電筒被砸壞了,所以你趁著黑暗的機會,將這枚玉指環從密室裏偷了出來?”


    “是的,你把它拿走吧。”春雨顫抖著說,那雙眼神是如此的冷漠。


    這時,護工們突然進來了,他們扶起春雨,要把她送到住院區去。春雨非常順從向外走去,但當她走到門口時,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回過頭來對我說:“還有一張照片——”


    “什麽照片?”


    我立刻撲到了她身邊,但護工抓住她的手往外強拉她。春雨用另一隻手使勁攀住門框,急促地說:“一張關於荒村的照片,被韓小楓拿走了。”


    還沒來得及我回答,春雨已經被護工拉到了走廊裏,她強行扭過頭看著我,露出一種詭異的表情,很快就消失在了我的視線裏。


    我獨自站在門口,回想著春雨的最後一句話,身體像是被什麽凝固住了。


    此刻,那枚小小的玉指環,正緊緊攥在我的手心裏。


    緩緩攤開手掌,一些汗珠正沾在玉指環上,我輕輕地擦去了這些汗珠,感覺就好像是在水中淘金一般。忽然,我出於某種本能,把玉指環放到了自己的手指尖上,正當我要試探著戴上它時,我的手機鈴聲突然響了起來。


    我打了一個冷戰,先將玉指環塞入口袋裏,然後接起了電話。


    一個磁石般的女聲從電話裏響起:“喂,我是聶小倩。”


    是她?幾天不見,忽然聽到她的聲音,心中立刻有了種說不出的感覺,我傻傻地說:“你在哪裏?”


    “我在上次見麵的地鐵書店裏,那你在哪兒呢?”


    “精神病醫院。”


    “天哪?他們把你關進去了?”


    大概任何人聽到這樣的回答,都會暈過去的吧。我也暗暗好笑地說:“對不起,我剛才沒說清楚,我是在精神病院探望一個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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