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權力欲像刀子一樣鋒利,而且不乏實現它的能力和手段,這與你是完全不同的。」


    「是啊,這兩種性格怎麽可能融為一體呢?」


    「我更擔心的是不知道這種融合將來會發生什麽?」


    這時孩子的身影已完全融入遠方那一群頭燈中,他們將目光收回,都關掉頭燈,將自己完全沉入黑暗中。


    沈華北說:「不管怎樣,生活還得繼續。我所等待的技術,也許在明年就能出現,也許要等上一個世紀,也許……永遠也不會出現。你再活四十年沒有問題,~定要答應我一個請求:如果四十年後那項技術還沒出現,也一定要讓我甦醒一次,我想再看看你和孩子,千萬不要讓這一別成為永別。」


    黑暗中趙文佳淒涼地笑笑:「到未來去見一個老太婆妻子和一個比你大十歲的兒子?不過,像你說的,生活還得繼續。」


    他們就在這核爆炸形成的巨洞中默默地度過了在~起的最後時光。明天,沈華北將進入無夢的長眠,趙文佳將和他們那個生活在夢中的孩子一起,繼續沿著莫測的人生之路,走向不可知的未來。 他用了一整天時間才真正醒來。意識初萌時,世界在他的眼中隻是一團白霧:十個小時後這白霧中出現了一些模糊的影子——也是白色的;又過了十個小時,他才辨認出那些影子是醫生和護士。冬眠中的人是完全沒有時間感的,所以沈華北這時絕對認為自己的冬眠時間僅是這模糊的一天,他認定冬眠維持係統在自己剛失去知覺後就出了故障。視力進一步恢復後,他打量了一下這間病房,很普通的白色牆壁,安在側壁上的燈發出柔和的光芒,形狀看上去也很熟悉,這些似乎證實了他的感覺。但接下來他知道自己錯了:病房白色的天花板突然發出明亮的藍光,並浮現出醒目的白字:您好!承擔您冬眠服務的大地生命冷藏公司已於2089年破產,您的冬眠服務已全部移交綠雲公司,您現在的冬眠編號是ws368200402~l18,並享有與大地公司所簽定合同中的全部權利。您已經完成全部治療程序。您的全部病症已在甦醒前被治癒,請接受綠雲公司對您獲得新生的祝賀。


    您的冬眠時間為74年5個月7天零13小時,預付費用沒有超支。


    現在是2125年4月16日,歡迎您來到我們的時代。


    又過了三個小時他才漸漸恢復聽力,並能夠開口說話。在七十四年的沉睡後,他的第一句話是:「我妻子和兒子昵?」


    站在床邊的那位瘦高的女醫生遞給他一張摺疊的白紙:「沈先生,這是您妻子給您的信。」


    我們那時已經很少有人用紙寫信了……沈華北沒把這話說出來,隻是用奇怪的目光看了醫生一眼,但當他用還有些麻木的雙手展開那張紙後,得到了自己跨越時間的第二個證據:紙麵一片空白,接著發出了藍瑩瑩的光,字跡自上而下顯示出來,很快鋪滿了紙麵。他在進入冬眠前曾無數次想像過醒來後妻子對他說的第一句話,但這封信的內容超出了他最怪異的想像:親愛的,你正處於危險中!


    看到這封信時,我已不在人世。給你這封信的是郭醫生,她是一個你可以信賴的人,也許是這個世界上你惟一可以信賴的人。一切聽她的安排。


    請原諒我違背了諾言,沒有在四十年後讓你甦醒。我們的淵兒已成為一個你無法想像的人。幹了你無法想像的事,作為他的母親我不知如何麵對你,我傷透了心,已過去的一生對於我毫無意義。你保重吧。


    「我兒子呢?沈淵呢?!」沈華北吃力地支起上身問。


    「他五年前就死了。」醫生的回答極其冷酷,絲毫不顧及這消息帶給這位父親的刺痛,不過她似乎多少覺察到這一點,安慰說,「您兒子也活了七十八歲。」


    郭醫生掏出一張卡片遞給沈華北:「這是你的新身份卡,裏麵存貯的信息都在剛才那封信上。」


    沈華北翻來覆去地看那張紙,上麵除了趙文佳那封簡短的信外什麽都沒有,當他翻動紙張時,折皺的部分會發出水樣的波紋,很像用手指按壓他那個時代的液晶顯示器時發生的現象。郭醫生伸手拿過那張紙,在右下角按了一下,紙上的顯示被翻過一頁,出現了一個表格。


    「對不起,真正意義上的紙張已經不存在了。」


    沈華北抬頭不解地看著她。


    「因為森林已經不存在了。」她聳聳肩說,然後逐項指著表格上的內容:「你現在的名字叫王若,出生於2097年,父母雙亡,也沒有任何親屬,你的出生地在呼和浩特,但現在的居住地在這裏——這是寧夏一個很偏僻的山村,是我能找到的最理想的地方,不會引人注意……不過你去那裏之前需要整容……千萬不要與人談起你兒子,更不要表現出對他的興趣。」


    「可我出生在北京,是沈淵的父親!」


    郭醫生直起身來,冷冷地說:「如果你到外麵去這樣宣布,那你的冬眠和剛剛完成的治療就全無意義了,你活不過一個小時。」


    「到底發生了什麽?!」


    醫生笑笑:「這個世界上大概隻有你不知道……好了,抓緊時間,你先下床練習行走吧,我們要盡快離開這裏。」


    沈華北還想問什麽,突然響起了震耳的撞門聲。門被撞開後,有六七個人沖了進來,圍在他的床邊。這些人年齡各異,衣著也不相同,他們的共同點是都有一頂奇怪的帽子,或戴在頭上或拿在手中。這種帽子有齊肩寬的圓簷,很像過去農民戴的糙帽;他們的另一個共同之處就是都戴著一個透明的口罩,其中有些人進屋後已經把它從嘴上扯了下來。這些人齊盯著沈華北,臉色陰沉。


    「這就是沈淵的父親嗎?」問話的人看上去是這些人中最老的一位,留著長長的白鬍鬚,像是有八十多歲了。不等醫生回答,他就朝周圍的人點點頭:「很像他兒子。醫生,您已經盡到了對這個病人的責任,現在他屬於我們了。」


    「你們是怎麽知道他在這兒的?」郭醫生冷靜地問。


    不等老者回答,病房一角的一位護士說:「我,是我告訴他們的。」


    「你出賣病人?!」郭醫生轉身憤怒地盯著她。


    「我很高興這樣做。」護士說,她那秀麗的臉龐被獰笑扭曲了。


    一個年輕人揪住沈華北的衣服把他從床上拖了下來,冬眠帶來的虛弱使他癱在地上;一個姑娘一腳踹在他的小腹上,那尖尖的鞋頭幾乎紮進他的肚子裏,劇痛使他在地板上像蝦似的弓起身體;那個老者用有力的手抓住他的衣領把他拎了起來,像豎一根竹竿似的想讓他站住,看到不行後~鬆手,他便又仰麵摔倒在地,後腦撞到地板上,眼前直冒金星。他聽到有人說:「真好,那個雜種欠這個社會的,總算能夠部分償還了。」


    「你們是誰?」沈華北無力地問,他在那些人的腳中間仰視著他們,好像在看著一群兇惡的巨人。


    「你至少應該知道我,」老者冷笑著說,從下麵向上看去,他的臉十分怪異,讓沈華北膽寒,「我是鄧伊文的兒子,鄧洋。」


    這個熟悉的名字使沈華北心裏一動,他翻身抓住老者的褲腳,激動地喊道:「我和你父親是同事和最好的朋友,你和我兒子還是同班同學,你不記得了?天啊,你就是洋洋?!真不敢相信,你那時……」


    放開你的髒爪子!「鄧洋吼道。


    那個拖他下床的人蹲下來,把兇悍的臉湊近沈華北說:「聽著小子,冬眠的年頭兒是不算歲數的,他現在是你的長輩,你要表現出對長輩的尊敬。」


    「要是沈淵活到現在,他就是你爸爸了!」鄧洋大聲說,引起了一陣鬧笑。接著他挨個指著周圍的人向他介紹:「在這個小夥子四歲時,他的父母同時死於中部斷裂災難;這姑娘的父母也同時在螺栓失落災難中遇難,當時她還不到兩歲;這幾位,在得知用畢生的財富進行的投資化為烏有時,有的自殺未遂,有的患了精神分裂症……至於我,被那個雜種誘騙,把自己的青春和才華都扔到那個該死的工程中,現在得到的隻是世人的唾罵!」


    躺在地板上的沈華北迷惑地搖著頭,表示他聽不懂。


    「你麵對的是一個法庭,一個由南極庭院工程的受害者組成的法庭!盡管這個國家的每個公民都是受害者,但我們要獨享這種懲罰的快感。真正的法庭當然沒有這麽簡單,事實上比你們那時還要複雜得多,所以我們才不會把你送到那裏去,讓他們和那些律師扯上一年屁話之後宣布你無罪,就像他們對你兒子那樣。一個小時後,我們會讓你得到真正的審判,當這個審判執行時,你會發現如果七十多年前就死於白血病是一件多麽幸運的事。」


    周圍的人又齊聲獰笑起來。接著有兩個人架起沈華北的雙臂把他向門外拖去,他的雙腿無力地拖在地板上,連掙紮的力氣都沒有。


    「沈先生,我已經盡力了。」在他被拖出門前,郭醫生在後麵說。他想回頭再看看她,看看這個被妻子稱為他在這個冷酷時代惟一可以信任的人,但這種被拖著的姿勢使他無力回頭,隻聽到她又說:「其實,你不必太沮喪,在這個時代,活著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當他被拖出門後,聽到醫生在喊:「快把門關上,把空淨器開大,你要把我們嗆死嗎?!」聽她的口氣,顯然不再關心他的命運。


    出門後,他才明白醫生最後那句話的意思:空氣中有一種刺鼻的味道,讓人難以呼吸……他被拖著走過醫院的走廊,出了大門後,那兩個人不再拖他,把他的胳膊搭到肩上架著走。來到外麵後他如釋重負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但吸入的不是他想像的新鮮空氣,而是比醫院大樓內更汙濁更嗆人的氣體,他的肺裏火辣辣的,爆發出持續不斷的劇烈咳嗽。就在他咳到要窒息時,聽到旁邊有人說:「給他戴上呼吸膜吧,要不在執行前他就會完蛋。」接著有人給他的口鼻罩上了一個東西,雖然隻是一種怪味代替了先前嗆人的氣味,他至少可以順暢地呼吸了。又聽到有人說:「防護帽就不用給他了,反正在他能活的這段時間裏,紫外線什麽的不會導致第二次白血病的。」這話又引起了其他人一陣怪笑。當他喘息稍定,因窒息而流淚的雙眼視野清晰後,便抬起頭來第一次打量未來世界。


    他首先看到街道上的行人,他們都戴著被稱為呼吸膜的透明口罩和叫做防護帽的大糙帽,他還注意到,雖然天氣很熱,但人們穿得都很嚴實,沒有人露出皮膚。接著他看到了周圍的環境,這裏仿佛處於一個深深的峽穀中,這峽穀是由高聳入雲的摩天大樓構成的,說高聳入雲一點都不誇張,這些高樓全都伸進半空中的灰雲裏,在狹窄的天空上,他看到太陽呈一團模糊的光暈在灰雲後出現,那光暈移動著黑色的煙紋,他這才知道這遮蓋天空的不是雲而是煙塵。


    「一個偉大的時代,不是嗎?」鄧洋說,他的那些同夥又哈哈大笑起來,好像很久沒有這麽開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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