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克雷爾輕輕一推使辛妮警醒過來,他低聲說:「別被她嚇住,她沒你想像的那麽可怕,我觀察過,她的心理素質很差。」聽到這話,辛妮轉過臉瞪大眼睛看著他,克雷爾讀懂了她的意思:「是的,她曾和世界上跑得最快的男人競賽並戰勝了他們,但這又怎麽樣?那一次她沒有任何壓力,但這次不同,這是一次她絕對不能失敗的比賽!」他斜著瞟了埃瑪一眼,聲音又壓低了些,「她肯定要採取先發製人的戰術,起跑後達到最高速度,企圖在前十公裏甩開你,記住,一開始就咬住她,讓她在領跑中消耗,隻要在前二十公裏跟住她,她的精神就會崩潰!」


    辛妮恐慌地搖搖頭。


    「孩子,你能做到的!那片藥會幫助你!那是一種任何藥檢都檢測不出的藥,像核燃料一樣強有力,難道你沒有感覺出來嗎?你已經是世界冠軍了孩子!」


    這時,辛妮感到了一種莫名的亢奮,一種通過奔跑來釋放某種東西的強烈欲望。她又看了一眼埃瑪,後者已做完了辛妮從未見過的冗長而專業的準備活動,與她並肩站在起跑線後麵,埃瑪一直高傲地昂著頭,從未向辛妮這邊看過一眼,仿佛她並不存在一樣。


    發令槍終於響了,辛妮和埃瑪並排跑了出去,開始以穩定的速度繞場一周。她們所到之處,觀眾都站了起來,在看台上形成一道洶湧的人浪,人群站起的聲音像遠方沉悶的滾雷,但除此之外沒有別的聲音,人們默默地看著她們跑過。


    在以往的訓練中,每次起跑後辛妮總是感到一種安寧,仿佛她跑起來後就暫時離開了這個冷酷的世界,進入了自己的時空,那裏是她的樂園。但這次,她的心中卻充滿了焦慮,她渴望盡快跑完這一圈,進入體育場外的世界,她渴望盡快到達一個地方,那裏有她想要的東西,一種叫gmh—6的藥。


    她奔跑在醫院昏暗的走廊中,空氣中有剌鼻的藥味,但她知道,醫院裏已經沒有多少藥能給病人了,走廊邊靠牆坐著和躺著許多無助的病人,他們的呻吟聲在她耳中轉瞬即逝。媽媽躺在走廊盡頭的一間同樣昏暗的病房中,在病床骯髒的床單上她的皮膚白得剌眼,這是一種瀕死的白色,就在這白皮膚上正有點點血珠滲出,護士已懶得去擦,媽媽周圍的床單濕了殷紅的一圈。這是最近有很多人患上的怪病,據說是由於最近那次轟炸中一種含鈾的炸彈引起的。剛才,醫生對辛妮說媽媽沒救了,即使醫院有那種藥,也隻是再維持幾天而已。辛妮在醫生麵前拚命地比劃著名,問現在哪裏還有那種藥,醫生費了很大勁兒才搞懂了她的意思。那是一種聯合國救援機構的醫生們最近帶來的藥,也許在市郊的救援基地有。辛妮從自己的書包中抓出一張紙和一支鉛筆,一起伸到醫生麵前,她那雙大眼睛中透出的燃燒的焦慮和渴望讓醫生嘆了口氣,那是西歐的新藥,連正式名字都沒有,隻有一個代號。算了吧孩子,那藥不是給你們這樣的窮人用的,其實,餓死和病死有什麽區別?好好,我給你寫……


    辛妮跑出了醫院的大門,好高好宏偉的大門啊,門的上方燃著聖火,像天國的明燈。她記得三天前自己曾跟隨著國旗通過這道大門,現在,祖國的運動員方陣在哪兒?現在引導她的不是國旗,是埃瑪,她心中的神。正如克雷爾所料,一出大門,埃瑪開始迅速加速,她像一片輕盈的黑羽毛,被辛妮感覺不到的強風吹送著,她那雙修長的腿仿佛不是在推動自己奔跑,而隻是抓住地麵避免自己飛到空中。辛妮努力地跟上埃瑪,她必須跟上,她自己的兩腳在驅動著媽媽的生命之輪。這是首都的大街嗎?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寬闊了?旁邊有華麗的高樓和綠色的糙坪,但卻沒有彈坑。路的兩邊人山人海,那些人整潔白淨,顯然都是些能吃飽飯的人。她想搭上一輛車,但這一天戒嚴,說是有空襲,路上幾乎沒有車,好象隻有那輛在埃瑪前麵時隱時現的引導車,可以看到上麵對著她們的幾台攝像機。辛妮的意識深處知道自己不能搭那輛車,原因……很清楚,她已經到過那裏了,她已經跑到聯合國救援基地了,在一幢白房子裏,她給那些醫生們看那張寫著藥名的紙,噢,不,一名會講西亞語的醫生對她說,不,這種藥不屬於救援品,你需要買的,哦,你當然買不起,我都買不起。那麽,埃瑪你還跑什麽?我得不到那藥了,媽媽……當然,我們要跑下去的,要快些回到媽媽那裏,讓她再最後看我一眼,讓我再最後看她一眼。想到這裏辛妮心裏焦慮的火又燒了起來,她下意識地加速了,趕上了埃瑪,幾乎要超過她了——讓她在領跑中消耗!辛妮想起了克雷爾的囑附,又減速跟到埃瑪身後。埃瑪覺察到辛妮的舉動,立刻開始了第二輪加速,她們已經跑出了五公裏,這個西亞毛孩子還沒有被甩掉,埃瑪有些惱怒了,地球神鹿顯示出瘋狂的一麵,像一團黑色的火焰在辛妮前麵燃燒。辛妮也跟著加速,她必須跟上埃瑪,她希望埃瑪再快些,她想媽媽……啊,不對,路不對,埃瑪這是要去哪裏?前方遠處那根剌入天空的巨針是什麽?電視塔?首都的電視塔好象早就被炸塌了。但不管去哪裏,她要跟著埃瑪,跟著她心中的神……她知道媽媽已經不在人世了。


    渾身泥土和汗水的辛妮推開病房的門,看到媽媽已經沒有生命的軀體被蓋在一張白布下,有兩個人正想移走遺體,但辛妮像發狂的小野獸似地阻撓著,他們隻好作罷。那個給她寫藥名的醫生說:「好吧,孩子,你可以陪媽媽在這裏呆一晚上,明天我們為你料理母親的後事,然後你就得離開了,我知道你沒地方可去,但這裏是醫院,孩子,現在誰都不容易。」於是辛妮靜靜地坐在媽媽的遺體旁,看著白布上有幾點血漬出現,後來慘白的月光從窗中照進來,血漬在月光中變成了黑色。不知過了多少時間,月光已移到了牆上,有人進門開了燈,辛妮沒有看那人,隻覺得他過來抓住了自己的手,那雙粗糙的手按著她的手腕一動不動地過了一會兒,她聽那人說:「五十二下。」她的手被輕輕放下,那人又說:「天黑前我在樓上遠遠看著你跑過來,他們說你到救援基地去了,今天沒有車的,那你就是跑去的?再跑回來,二十公裏左右,才用了一小時十幾分鍾,這還要算上你在救援基地裏耽誤的時間,而你的心跳現在已恢復到每分鍾五十二下。辛妮,其實我早注意到你了,現在更證實了你的天賦。你不記得我了?我是斯特姆.奧卡,體育教師,帶過你們班的體育課。你這個學期沒來上學,是因為媽媽的病?哦,就在你媽媽去世時,我的孫子在樓上出生了,辛妮,人生就是這樣,來去匆匆。你真想像媽媽這樣,在貧窮中掙紮一輩子,最後就這麽悽慘地離開人世?」


    最後一句話觸動了辛妮,她終於從恍惚狀態中醒來,看了奧卡一眼,認出了這個清瘦的中年人,她緩緩地搖搖頭。「很好,孩子,你可以過另一種生活,你可以站在宏偉的奧運賽場中央的領獎台上,全世界的人都用崇敬的眼光看著你,我們苦難的祖國的國旗也會因你而升起。」辛妮的眼中並沒有放出光來,但她很注意地聽著,「關鍵在於,你打算吃苦嗎?」辛妮點點頭,「我知道你一直在吃苦,但我說的苦不一樣,孩子,那是常人無法忍受的,你肯定能忍受嗎?」辛妮站了起來,更堅定地點點頭,「好,辛妮,跟我走吧。」


    埃瑪保持著恆定的高速度,她的動作精確劃一,像一道進入死循環的程序,像一架奔馳的機器。辛妮也想把自己變成機器,但是不可能。她在尋找著下一個目的地,而目的地消失了,這讓她恐懼。但她竟然支撐下來了,她竟然跟上了地球神鹿,她知道那神奇的藥起了作用,她能感覺到它在自己的血管中燃燒,給她無盡的能量。路線轉向九十度,她們跑到了這條叫長安街的世界上最寬的大街。應該更寬的,因為路的兩側應該是無際的沙漠。在延續幾年的每天不少於20公裏的訓練中,辛妮最喜歡的就是城外的這條路。每天,遼遠的沙漠在清晨的暗色中顯得平滑而柔軟,那條青色的公路筆直在伸向天邊,世界顯得極其簡單,而且隻有她一個人,那輪在公路盡頭升起的太陽也像是屬於她一人的。那段日子,雖然訓練是嚴酷的,辛妮仍生活得很愉快。與她擦肩而過的男人和女人都不由回頭看她一眼,他們驚奇地發現,這個啞女孩兒的臉色居然是紅潤的。與其它女孩一色兒的菜色麵容相比,並不漂亮的她顯得動人了許多。辛妮自己也很驚奇,在這個飢餓國度裏她竟然能吃飽!奧卡把辛妮安置在學校的一間空閑的教工宿舍中,每天吃的飯奧卡都親自給她送來,麵包土豆之類的主食管夠,這已經相當不錯了,還不時有奶酪、牛羊肉和雞旦之類的營養,這類東西隻能在黑市上買到,且貴得像黃金,辛妮不知道奧卡哪兒來的那麽多錢,做為教師,他一個月的工資還不夠自己吃一個星期的飽飯。辛妮問過好幾次,但他總是假裝不懂她的啞語……


    在亞洲大陸的另一端,西亞共和國已處於分裂的邊緣,政府已經癱瘓,已被宣布為戰犯的人都開始潛逃,普通公民則麻木地等待著。少數還在看奧運馬拉鬆直播的人開始把消息傳開來,越來越多的人回到電視機和收音機前。


    路更寬了,寬得辛妮不敢相信,她知道自己奔跑在世界最大的廣場上,左邊是一座金碧輝煌的東方古代建築,她知道那後麵是一個古代大帝國的宏偉王宮;右邊的廣場上是這個古老又年輕的廣闊國家的國旗,辛妮最初以為這是一個王國,但人們告訴她這也是一個共和國,而且遭受過比她自己的共和國更大的苦難。這時她看到了紅色的標誌牌從身邊移過,上書「二十一公裏」,馬拉鬆半程已過,辛妮仍緊跟著埃瑪。埃瑪回頭看了辛妮一眼,這是她第一次正眼看自己的對手。辛妮捕捉到了她的眼神,很是震驚:眼中的傲慢已蕩然無存,辛妮從中看到了——恐懼。辛妮在心裏大喊:埃瑪,我的神,你怕什麽?我必須跟上你!雖是沒有目的地的路,可辛妮有東西要逃避,她要逃開奧卡老師家的那些人,他們正在學校等著她呢!他們推著奧卡來到她的住處,來的有奧卡的抱著嬰兒的妻子,有他的三個兄弟,還有其他幾個辛妮不認識的親戚。他們指著辛妮憤怒地質問奧卡,這個野孩子你是從哪兒弄來的?奧卡說她是馬拉鬆天才!他們說奧卡是混旦,在這每天都有人餓死的時代,誰還會想起馬拉鬆?我們都知道你是個不可救藥的夢想家,可你不該把那本老版古蘭經買掉,那上麵的字用金粉寫成,很值錢,可那是祖傳的寶物,全家挨餓這麽長時間都沒捨得賣。而你竟用那些錢供這個小啞巴過起公主一樣的日子來,你自己的孫子還沒奶吃呢!你沒有聽到他整夜哭嗎?你看看他瘦成了什麽樣子……後來有傳言說,辛妮是奧卡和威伊娜(辛妮的母親)的私生子。開始,這種說法似乎不成立,因為在辛妮出生的前後幾年,威伊娜一直居住在一座北方的城市中,這是有據可查的,而那段時間,奧卡做為一名陸軍少尉正在南方參加第一次西亞戰爭,還負過傷。但又有傳言說,奧卡的戰爭經歷是他自己撒的一個彌天大謊,他根本沒有參加過戰爭,也沒有去過南方戰線,在第一次戰爭時期,他實際上是和威伊娜在北方渡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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