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見奶奶縮得小小的,垂著頭,


    隻說了句:


    “正三死了。”


    父親和母親都嚇到了。噯,親人上了戰場,家人當然也有接到戰死消息的心理準備。可是正因為這樣,更忌諱說那種不吉利的話。畢竟就連收到戰死公報都不肯相信親人死了啊。


    不,況且奶奶根本不知道叔叔出征,更不用說了,可是奶奶卻突然說叔叔死了。每個人聽了自然都會納悶究竟是怎麽回事,對吧?


    所以父親問奶奶了:媽,你怎麽說這種話呢?媽,出了什麽事?


    奶奶回答說,她做夢了。


    我做了個夢。


    我本來以為隻是場夢。


    一片藍吶。


    大海是一片藍。


    天空也是一片藍。放眼望去,所見之處全是藍的,連水平線都看不出來,天空和大海都混合在一起了。藍得刺眼。


    海上漂著一艘船,是一艘小船。


    正三一個人坐在船上,可是那明明不是一個人坐的小船。


    正三在揮手。左手揮著,右手拿著手槍。


    在向我揮手。


    媽,再見,再見。


    媽,再見。


    雖然我沒聽到聲音。在那麽遼闊的天空下,那麽遼闊的大海上,人類小得就像一粒米,而且在那樣的一片藍裏頭,不可能聽得到聲音。船愈來愈遠了。可是啊,我聽到了槍聲。


    可是那是夢,噯,隻是做了那樣一場夢而已,所以我也沒怎麽放在心上。


    可是,


    現在我懂了,是正三來看我了。


    “正三死了。”


    父親和母親,


    都感到為難了。因為他們瞞著奶奶叔叔出征的事。


    就在幾天後,


    前門打開,庭院傳來有人呼叫家裏人的聲音,然後玄關打開,母親趕過去一看……


    玄關站著一個穿製服的男人。


    是郵差,來途戰死公報的。


    叔叔死了。


    據說叔叔在印度洋上,坐在小型諜報船上。


    既然都叫諜報船了,應該是進行諜報活動的船吧,不是什麽戰艦。然後他們碰上了敵船。


    噯,當然會朝敵軍開槍吧。


    結果敵軍立刻舉起白旗投降了。既然敵軍投降,就不能攻擊了。


    沒想到我方一停止射擊,對方隨即放下旗子,冷不防開槍反擊回來。敵軍耍了詐。


    敵方的船是戰艦,我方不可能是對手。叔叔一邊反擊,一邊打無線電呼叫救援,就要被擊沉的時候,附近友軍的船總算趕到,炮擊敵軍。這段期間,叔叔讓所有的船員坐上小艇,移到友軍的船去。


    諜報船已經快沉了。


    叔叔以外的人全都上了小艇,保住了一命,隻有叔叔留了下來。可是已經沒有小艇了。無計可施了。當時正在交戰嘛。


    快遊啊,快點遊過來啊——眾人都在甲板呼叫叔叔。


    可是叔叔已經不能遊了,他出血得相當嚴重。


    叔叔在讓大家逃走時受了槍傷。


    他已經做好了赴死的覺悟吧。他向大家揮手,然後自決了,在沉船之前。


    叔叔。


    所以,噯,完全吻合。


    奶奶說叔叔在向她揮手,但其實叔叔或許是在向友軍和部下揮手。奶奶不知為何夢見了這一幕,所以誤會是在向她揮手也說不定。可是,我也覺得或許不是那樣的。


    不是那樣的,前輩。


    你叔叔是在向你奶奶揮手的。


    是嗎?


    是的。


    因為前輩,


    那麽遙遠的地方發生的事,就算是做夢,也不可能夢得到啊。


    是這樣沒錯。


    應該不可能看得到,可是……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前輩。我不是說那是騙人、是誤會、是一廂情願,還是什麽偶然。


    那麽遙遠的。


    不,就算不遠,


    發生在其他地方的事,是不可能看得到的。


    可是呢,思念或許是看得到的。


    不,不必用超能力、靈感這類神秘的字眼加以定義。


    因為你叔叔是你奶奶引以為傲的兒子吧?奶奶對叔叔一定是舐犢情深——噯,什麽都好,總之是一種嗬護的心情,前輩。還有強烈的思念啊,前輩。


    就是說啊。


    嗬護,而且十分強烈。


    就是啊,前輩。


    那種強烈的嗬護之情。


    不,人的心情是無法傳達給對方的,可是還是會希望能夠傳達出去。會這麽期望、這麽祈禱。尤其是這種慈愛的心,更是希望可以傳達出去。


    即使無法傳達出去,還是會想吧。


    思念愈是強烈,就更是如此了。


    不光是當事人,前輩這樣親近的人自然不必說,連我這種毫無關係的他人也是一樣的。一樣會想:啊啊,真希望他們母子能夠心靈相通啊。


    人的思念雖然無法改變現實,可是如果確實傳達出去的話。


    不就可以影響另一方嗎?


    所以呢,那是在向你奶奶揮手啊,因為那是你奶奶做的夢啊。你叔叔不就對你奶奶說了嗎?


    媽,再見。


    嗯。


    可是,


    奶奶好像沒聽到聲音。


    聽不到聲音的。聽不到也無所謂。因為前輩,望遠鏡裏看到的景色不是過去的事嗎?


    是已逝的時刻,死去的現在啊。


    是現在的幽靈啊。


    是啊,


    就是啊。


    嗯,是的。話說回來,那不是前輩出生以前的事嗎?就算不是,也不是前輩的親身體驗啊。


    嗯。


    你說的沒錯。


    所以這並不是記憶。


    不,這也是記憶啊,前輩。這已經是前輩的記憶,現在也是我的記憶了。所以在夢中或許聽不到,但前輩的奶奶應該聽到你叔叔的聲音了。因為連我都聽見了啊。聽見你叔叔的聲音。


    聽得見嗎?


    要是聽得見就好了。


    我最喜歡叔叔了。


    聽得見的。聽得見,也看得到。雖然隻是模糊、暈滲、幽暗的畫麵,可是我確實看得見那仿佛透過望遠鏡看到的過去景色。在含蓄的電燈泡中浮現的,角落漆黑、昏暗朦朧的風景,溫柔的、懷念的過去。藺草香、灰塵的氣味,一切的一切,當然,聲音也聽得見。


    所謂真人真事,指的並非事實。


    而是事實的故事。


    事實一旦過去,就全部消失不見了。現在也正接二連三,分秒不斷地死去。


    所以,故事,是事實的幽靈。


    透過變成故事,我們可以見到逝去的昔日,消亡時間的幽靈。


    我見到前輩的叔叔了。就在剛才。前輩最喜愛的那個個子挺拔的、令人敬佩的叔叔。


    這樣啊。


    那太好了。


    是啊。


    就連我們說話的當下也已經過去了。


    我們接二連三,轉瞬間已經變成了幽靈。所以,跟過去、未來還是現在都沒有什麽關係,因為已經融合在一起了。


    所以,


    也是有這種事的。就連我們說話的當下,也已經弄不清楚究竟是活著還是死了,不是嗎?因為連我們都已經變成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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