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和祖父母處得不好。


    姑且不論沉默寡言的祖父,祖母似乎和母親徹底不和。


    直到祖母過世,母親連一次都沒有笑過。


    我覺得就是會這樣的。


    祖母人很嚴厲,我也照三餐挨罵,一次又一次挨打。母親似乎是為了不給祖父母添麻煩,拚命工作;但不管拿多少錢給家裏,再怎麽努力地做家事,似乎還是無法讓祖母滿意。祖母吼母親的聲音,就是叫醒我的鬧鍾。母親在睡床上啜泣的嗚咽聲,是我的搖籃曲。


    可是母親不管受到什麽樣的苛責、被怎麽樣不講理地挑毛病,都絕對不會忤逆祖母。


    祖父待我很好,但和母親幾乎不說話,感覺是盡量避免和她有所接觸。


    不……祖父跟祖母也不怎麽說話。我想他們兩人應該也處不好吧。祖母隻要看到祖父對我好,臉就會立刻垮下來。家裏無時無刻是劍拔弩張,絕對稱不上是個明朗的家庭。不,我成長在徹底陰暗的家庭裏。


    祖父過世,是我小學三年級的事,三年後祖母也走了。


    後來母親便開始露出像人的表情來了。


    即使在臨終之際,祖母仍舊口出穢言地責罵照護她的母親。


    看在即將升中學的我眼裏,祖母根本就是個鬼婆。


    聽我這麽說,母親卻否認說:


    ——不是那樣的。


    什麽不是那樣?我不明白。祖母過世的時候,母親悲傷地哭泣。我不懂她在想什麽。我真心覺得祖母的死是件值得慶祝的事,我實在太痛恨她了。但與其說是痛恨,其實更接近害怕。我從來沒有祖母對我好的記憶。我記得的全是她對我和母親的唾罵,以及挨祖母打時臉頰的疼痛。全是這樣的記憶……


    然而,


    我卻會懷念祖母。


    祖母有什麽讓我懷念的回憶嗎?


    我記得的全是些厭惡的事。


    因為是塞滿了那種討厭回憶的老家,在母親過世之後,我立刻就賣掉了。不到三個月,那裏就被剷平,蓋起了公寓。已經麵目全非了。我覺得爽快透了。照理說應該是爽快透了。然而,我卻也感到寂寞。


    明明沒什麽好寂寞的。


    看來自從和他分手之後,


    我變得十分不穩定。


    話說回來……


    我是和我痛恨的祖母一起去那裏的,我好像跟她手牽著手一起走。


    而且……


    還是走在魔所。我們究竟是去做什麽的?那張模糊照片上的地點是……


    哪裏?


    ——夜語神。


    是夜語還是世語?哪裏都找不到這樣的地名。我滴水不漏地查遍了,但沒有找到。


    那是上星期的事,一名老人在實際上是儲藏室的市史編纂室提到了這樣的事:“這麽說來,很久以前,我會經聽說過岬角的後頭有黃泉的入口還是什麽的。”


    “你是說梵之端後麵嗎?是那個像島一樣的地方吧?那裏不是賽之河原7嗎?”


    “不是不是。那裏是……”


    ——拋卻煩惱的地方。


    老人這麽說。拋卻煩惱的地方是什麽意思?我問道。


    “喏,不是說下地獄的死者要在閻魔大王麵前招出生前做過的壞事嗎?然後依生前的罪狀決定刑罰,付出相應的代價……那些要在地獄償還的罪業惡業啊……”


    會變成渾圓的石頭,


    噗通,噗通地。


    “噴出現世,然後被扔掉。應該就是罪狀,或者說類似罪業的東西吧。人的煩惱的數目有一百零八個,所以每死一個人,就會冒出一百零八顆圓石子。我想大概是這樣吧。”


    業之濱……


    原來不是誤植嗎?死人的罪業累積之處——是這樣的意思嗎?既然如此,那會不會就是夜語神?我向老人打聽那個地點。他們說沒有路可通。好像隻能沿著海岸的岩礁過去。當然相當崎嶇難行,而且再過去隻是座斷崖,沒有人會去。


    海邊的西端。


    的確,我記得那裏有一座像海角的懸崖,我也記得岩石前端的形狀。


    是在那座岩石的後麵嗎?


    我從地圖上確認,就像老人說的,海角的後側呈現碎裂開來的形狀。雖然很細小,不過的確畫著零星散布的小島般的東西。


    當然沒有路。地形很複雜,從另一側的確過不去。


    “正好就在後邊,從海岸是看不到的。這麽說來,岩礁有一個地方怎樣都過不去……”


    ——據說那裏架了一座橋,是嗎?


    就是……那裏吧。


    我這麽想。


    我強烈地渴望去看看。


    我想去查證,但是比起查證,我更想回溯我那段不確實的記憶。我認為我會對應該是恐懼對象的祖母感到懷念,也是因為那段零碎又莫名其妙的記憶。可是,一生隻得渡橋一次——


    我,


    不是已經渡過橋了嗎?


    圓石子,一整片的圓石子,遍布地麵的無數圓石子。扁塌的祠堂,我都記得。沒錯。


    確實,我——還走得搖搖晃晃的我,攀上凹凸不平的岩礁,戰戰兢兢地走下去,好幾次差點掉進海裏,緊捉住祖母的手,海潮香,黏稠的海水,岩石,還有……


    橋。


    “對了,美津子小姐。”


    委員長突然想起什麽似地說:


    “雅臣他啊,”


    他……


    “好像快不行了。”


    “快不行?”


    “聽說是上星期的事,我昨天晚上接到連絡。佐枝子她——哦,佐枝子是雅臣的太太——她打電話到本家去。啊,本家指的是雅臣的大哥家……我記得你是雅臣的學生吧?是雅臣介紹你來的吧?”


    “快不行……?怎麽回事?生病嗎?”


    “不是,聽說他從大學被救護車途出來,我本來還以為是過勞之類的,沒放在心上,結果聽說是跳樓還是怎樣。噯,我也不是很清楚,佐枝子好像也慌了手腳,說什麽已經快撐不住了還是怎樣的,我聽不懂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他大哥雅毅好像今天一早趕過去看了。”


    ——自殺?


    他會自殺?


    “他才五十八嘛。”老人說,“我想不會那麽容易就走掉吧。”


    死。


    他會死……?


    他死了又關我什麽事?他跟我已經無關了,是陌生人了。不。


    他最好死了算了。那種纏人的,黏稠的,嗆鼻的討厭回憶。


    我隻有你了我隻剩下你了隻有你理解我我喜歡你我愛你求你愛我吧……


    又不是國中生了。那種幼稚的甜言蜜語到底是哪點打動了我?我一定是腦袋糊掉了。光想起來就噁心。那種糾纏不休的男人、那種死纏爛打的黏稠話語和感情、那種黏滑恐怖的束縛、焦燥、嫉妒和安心……還有愛撫。


    為什麽你不肯諒解像平常那樣對我笑啊你要拒絕我嗎你說我到底哪裏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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