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當」一聲,那柳葉瓶碎成一片片,零落散於地上,淮宵一驚,下意識地將方故煬摟得更緊。


    衛驚鴻是真的醉了,被那滿目的喜紅醉得肝腸寸斷,眉目緊鎖,半躺在榻上,悠悠嘆道:「今日……便同行路客……」


    他前一句說完,打了個酒嗝,又接著道出下一句:「相逢即是……下山時。」


    方故煬忽地停了動作,隻是伏在淮宵身上,又低頭吻上他的眉心,沙啞低沉的聲音有如從喉嚨雋刻而出。


    太子低下頭,不斷地說:「是你,淮宵,是你,是你……」


    回皇城以來,多日孤寂,淮宵未曾落過一滴眼淚,而在太子如此醉意之下反覆念叨這二字之時,忍不住濡濕了眼角。


    三人之間就他還算清醒,他坐起身來,考慮到公主大喜,譴來了暗衛,吩咐去扶府接扶笑進宮來,以方便給太子與衛驚鴻二人解酒。


    安排完畢後,淮宵將方故煬摟抱於懷,一隻手抱著,另一隻手不斷地在他背上輕拍,勸哄般地安撫。


    他見太子閉著眼要睡著了,才敢低下頭來,將人更抱得緊了些,帶著餘溫的唇角輕蹭了蹭太子的眉眼,悄聲道:「我在的。」


    這句話,倘若今日太子清醒,他是不能說出口的。


    ……


    皇家婚禮繁節冗雜而聲勢浩大,河西郡當天抬來「九九禮」,為鞍馬十八匹、甲冑十八副、馬二十一匹以及宴桌九十來席等等,方杏兒則升輿出宮,在禮部尚書與騎馬軍校共同護送,赴額駙府邸。


    當日的騎馬軍校臨時換做了大將軍常盡,他與衛驚鴻立於高頭大馬之上,竹馬二人對視一眼,儀仗隊開道,不得言語,眼神裏盡是旁人望不透的情緒。


    常初與扶笑尚未出閣,不能乘輿隨行,隻得扮作市井人婦混跡於人群之中。


    常盡還派了軍中校尉暗中保護著,兩個少女一路跟隨著大紅喜轎裏的方杏兒。


    過了皇宮外的朱雀長街,送親隊伍浩浩蕩蕩,皇城一時上下鑼鼓喧天,人聲鼎沸,大紅綢布漫天而至,皇家威儀畢現。


    公主生得嬌俏,今日鳳冠霞帔,絹紗紅袍,更將她顯得極為美艷。


    她頸套銀質項圈天官鎖,臂上定手銀,冠上明珠熠熠生輝,紅蓋頭下的絕世容顏看不見,隻見得白皙的脖頸,以及唇畔為止過的嬌笑。


    現下衛驚鴻已想不得別的,他與淮宵、方故煬、以及常盡站在一處,靜靜地看著他們的女孩兒出嫁,即將作為他人之婦。


    淮宵忽然想起他與方杏兒幼年第一次相遇之時,這般嬌俏冷艷的女孩兒比他矮了一個頭,氣勢上卻絲毫不讓,捏著嗓子說話,眉眼間顧盼都是靈動:「哥哥說的,就是你麽?」


    當時他也沒多想太子跟小公主說了什麽,隻是認真地一點頭,伸手捏了一把小公主的臉。


    待到方杏兒與高戩在額駙府邸禮畢結束,眾人歸退,恭送公主與駙馬入房行合巹之禮。


    宴席之上,太子又飲了不少酒,胞妹出嫁,這等喜事在他那兒仍然是放心不下,他這下算是有點兒懂了常盡給他的那一拳是作何心思。


    衛驚鴻私自放淮宵走的事兒,他也沒再追究,淮宵一回來他就放了人,當作沒發生過,反倒是衛驚鴻還來主動找過他。


    一壺清酒扔過來,方故煬解了那葫蘆的紅繩,仰頭就是一口,一擦嘴角,冷笑道:「自作孽。」


    衛驚鴻也跟著一笑,臂膀搭上方故煬的肩,語氣聽不出情緒,隻是重重地咬了一句:「不可活。」


    等入了夜,衛驚鴻又將自己灌醉了,為了安全起見,常盡帶他回了常府。


    臨走前,常盡心知愧對淮宵,二人真正再次麵對麵之時,常盡啟唇,從腰間掏出一塊白玉腰牌,交與淮宵,輕抖落出一句:「此等物件,你務必收好。」


    淮宵看不真切他眼裏的情緒,忍不住上前一步,又伸出手來,與常盡的手握住,同時也握住了他手邊鎧甲的那籠手的弓蹀。


    不覺冰涼,隻覺溫熱。


    常盡本欲扶著衛驚鴻再走,沒想到才轉過身去,又折返回來,將衛驚鴻稍後摟了一些,向前一步,攬過淮宵的肩頭,輕輕拍了拍。


    常盡低垂著眼,少年眉目已經風霜刀血,不復當年健氣狂肆,但仍不減光輝。


    「淮宵……」


    他伸手,如兒時那般,輕揉捏了一下淮宵的耳垂,苦笑道:「要我說,十年太短。」


    淮宵一愣,伸手回抱住他,拍了拍他背後厚重的鎧甲,回答:「要我說……一生也不長。」


    「淮宵。」


    常盡又一次叫住了他,嘆息般地,拍了拍他的肩,一抿嘴,往後退了一步。


    淮宵看到他有如兒時每次散學在博雅堂門口道別一般,身後是清風疏葉,眼前飛采星燭,麵帶笑容,揮手作別,嘴裏喊著一句。


    「明天見!」


    等常盡的背影消失在廊間,天色也徹底暗了下來,淮宵還怔愣在院中,指尖還殘存著常盡曾交握的溫度。


    入夜之時,風厲霜飛,淮宵幾乎是被方故煬推進房內的,連帶著腳上的錦靴踢到門檻,一個趔趄沒有站穩,被方故煬直接打橫抱起來,放到榻上。


    方故煬低頭,咬住脖頸間紅繩,卸去一身繁冗衣袍,通通褪至腰間,搭成一片。


    他低咬住淮宵的圓潤通紅的耳,半闔星目,喉間嗓音已略微嘶啞,哄勸一般地,輕聲道:「淮宵……」


    淮宵鼻腔裏盪出一句疑問般的音節,伸手去將方故煬淩亂的鬢髮捋到耳後。


    方故煬不語,扯過綾羅錦被,將二人輕輕籠罩在被褥之下的空間裏。


    那是他們的小世間。


    情cháo落了滿被,年少愛意,紛骨盡消。


    被帳之內難關□□,聲裁浪湧。


    一淺復深,陣暗交攻,待到汗暗沾濡了錦緞被褥,銀燭映著二人一倒一顛的影兒。


    幾輪畢了,方故煬抬頭,去看窗外早已停下的夜雪,低頭吻他零落出不少低吟的唇。


    「好像你我二人,也是今夜大喜。」


    聞言,淮宵緩緩閉上朦朧的眼,喉結上下滾動,不知是忍住了多大的苦楚。


    這些話如萬箭穿心一般將他牢牢鎖在了一麵充滿矛刺的牆上,動彈不得。


    那麵牆上,有家國山河,有千川萬水,有北國飄雪,以及芸芸眾生,人間藜藿……


    淮宵側過臉去,將半邊麵容都藏進了錦被之中。


    「故煬,」


    他剛想說話,卻不知被什麽忽嗆出了淚,生理上刺激的眼淚止不住般地流了滿麵。


    淮宵心中大慟,哽咽道:「你放了我。」


    方故煬早就料到一般,喉間輕輕鬆動,深邃的眼緊盯著身下之人,似乎要潦倒於其中,且攻占全部。


    隻見太子,虔誠地,將淮宵的手抓起來,一寸一寸地親吻他的掌心。


    「好。」


    淮宵任他吻著,閉上眼,也任那眼淚通通落了錦緞被褥之中去。


    終於,彼此失守。


    第42章 第四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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