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底,他與淮宵,如今在這宮裏宮外,又何嚐不是寵辱相連,事事都需要走同一步棋,抓緊同一根繩索?


    兩人的心若略有偏差,或稍有不慎,都容易落人話柄。


    也或者說,北國如今國力尚弱,天下又戰火四起,大裕相對較為強盛,連淮宵故國的覆滅苟存的權利,也將牢牢掌握在方故煬的手中。


    這天下,又有什麽不是他的?若是有,也遲早會收入囊中。


    對於征服,他一向是如一頭猛獸,如獅擅領,如虎好獨。


    太子握著那枚銅錢,沒有像之前一般走到江邊,而是站在原地,目測一番,距之前站著投擲的地方也不過三十來尺遠。


    他站定了腳,側過臉看了眼淮宵,斜著身子,手上一蓄力,瞄準了銅鍾,猛地將銅錢飛了出去。


    同時也像拋出了什麽似的,如釋重負。


    方故煬轉過身來,傾身抱住了淮宵,而淮宵雙手抬起,勾住他環住自己的臂,臉埋進了方故煬的頸間。


    鬧市中,那搭起的戲台子敲鑼胡琴一陣兒響過一陣兒,又不知是唱了什麽戲。


    淮宵已沒有心思去聽唱詞了,他就想在這世間糙木與暗處昏黃的遮蔽下,好好放鬆一下。


    而在這人懷裏,他耳朵也不知是凍紅了還是羞,敷上一層緋紅。


    身後河水潺潺,淌過山河,映著河燈天星,風流不已。


    這條河躺在城中,是看飽了千百年興衰。


    而這岸上的兩人,還未歷經人間的風雨。


    第9章 第七章


    第七章


    他們回府之後互相道了晚安,便各自回屋睡了。


    第二天習慣性早起了來,方故煬才明白過來還在大年初五,不用去書院晨讀。


    天還微微亮,屋內地龍燒得有些旺了。梳洗過後,太子照常提劍去府裏中院練起劍來。


    這次是沒拿自己的長劍,而是取了淮宵那日使的樸刀。


    腦海裏回憶了一番那日淮宵的招數,單刀看走,雙刀看手,背刃分明,或劈或刺或砍,樣樣精通。


    他刀尖與臂膀連成一條筆直的線來,刀刃向左,弧形為抹,向前直刺一番,刀尖力達。


    少年一個鷂子翻身,帶得身上戈氅的角掀起波浪,腳上雲頭鳥皮靴蹬地,手握一把長刀劃破寒風過堂。


    近侍見他停下歇息,送來綾帕,太子接過來抹了額間的汗,抬頭看了天色,已是日上三竿。


    他將綾帕疊好了放回托盤,才開口問那近侍:「起過了麽?」


    想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近侍連忙搖頭,髮髻上雙蝶紋鈴響了三兩聲。


    她輕聲答:「回殿下,未曾。」


    太子心想,看來昨夜是在街上給鬧得疲乏了。


    他點了點頭,向前走了幾步,近侍連忙跟上。


    太子抬手止住了她的步子,回頭見那托盤上的玉牙梳、赤金牙盆等等,便接過她手中的盤上的青花骨碟,將梳洗用具放到骨碟上,道:「退下罷。」


    推開木門挑簾進屋,見自己那描金的檀木床榻上,淮宵正對著裏側自己睡的位置,合了眼,呼吸淺淺。


    他手臂搭在錦被上,眉似彎月,人也宛如這塌,給鍍了層金邊。


    太子坐到床邊,忍不住伸手捏了一把淮宵的臉,又替他掖好了透風的被角。


    這人昨夜裏迷迷糊糊抱著被子往自己床上睡,給他空出一大片位置,晨起又發現他鑽進了自己被裏,抱過來的那床被褥早不知給一腳踹哪兒去了。


    又容他多睡了會兒,方故煬見他已眯著眼睛躲在錦被下在偷瞄了,便伸手要把他撈起來,淮宵反而不依,往裏挪了些許,還是被方故煬一伸手給攬到床邊兒。


    「今日可有安排?」


    方故煬推了推他,想笑他懶,「淮宵?」


    被叫到的人懶洋洋的,雙手舉過頭頂,散散地躺在軟枕上,手腕露出被褥一截,一眼望去,好似凝聚了天下無雙的霜雪。


    淮宵挪了挪身子,嗯了一會兒,還沒清醒過來,半晌才答道:「隨你。」


    頓了頓又問,「你不進宮了?我突然想起來,驚鴻跟我說朝中又有人彈劾你。」


    「彈劾我?」


    方故煬又捏了一把他臉,起身取了躺椅上一襲玄色窄袖長袍穿上,俊朗的麵孔此時帶了些陰鷙,回頭看淮宵時又換上了溫順:「這就進宮會會。」


    淮宵靜靜看了他一會兒,扯著方故煬的蔽膝,把人拉至跟前,從被褥裏坐起來,半跪著,為他理了衣袂。


    「路上小心。」


    「對了,」


    方故煬一步三回眸,「父皇召見你。」


    「我?」淮宵苦笑,「質子有什麽好見的?」


    方故煬道:「不知道,或許是國事。」隨即又說:「快些。」


    太子喚人送來淮宵的衣服,近侍也識趣地退下了。


    看著府內一個個近侍,太子心中有些煩悶,她們衣領越拉越低,話尾收得愈發婉轉,妝容也愈發精緻,其意味不言而喻。


    雖平時不甚注意,但總被那亮眼的各式紅妝惹了眼來。


    心下不免更躁,想著是該找府內總管長敘一番,喝上那麽幾盞才進府的霍山黃芽。


    淮宵倦意留存,被太子伺候著換了一身不同於往日的月牙白,雙眸深邃如海,端得透出杳然之氣。


    「上車。」


    他倆相處一向寡言少語,心卻是萬分的默契。


    方故煬剛撩起車簾的一角,淮宵就為他鋪好左腳的墊子,淮宵剛縮了縮脖子,方故煬就給他緊了白狐裘襖。


    這是可怕的習慣,但十方春冬已過,兩人未覺得有什麽不對。


    行至金鑾殿前,踏過漢白玉階,登入了殿內。


    文武要臣列隊站好,對著坐在龍椅之上的皇帝跪拜叩首。


    方故煬微微抬起頭看頭頂藻井的那頭花色角龍,張牙舞爪,又走神想到父皇召見淮宵的旨意,心下竟有點忐忑不安。


    倏忽間,他感受到皇帝的視線,馬上鎮定下來,向高高在上的皇帝頷首,後者則是輕描淡寫地點頭。


    一朝江山,一朝臣。


    古往今來,文臣武將,都隻是統治者將天下牢牢握緊的工具。


    若是佞臣當道,武將不武,龍椅失控,天下生靈塗炭。


    為君者,擅用賢能,慧眼識人,是為大道也。


    一人元良,則萬邦以貞。


    太子仔細咀嚼著皇帝前幾日召他入宮,麵對麵的教誨。


    想起初四那天同淮宵走街串巷時,那一齣戲,以及淮宵的那一句話,他並非沒有聽見。


    他成長中的教育裏,缺失情、友、信、善與誠。


    皇娘不曾教他,父皇也點滴不提。


    初到博雅堂的他,個子躥得不高,比常盡還差半截腦袋。


    加上皇娘去世不久,匯集了一身的戾氣,眼中是孩童不應有的深邃,抬眼看人時,陰沉至極。


    博雅堂的人和事替他補全了缺失,現如今,每每身在這孤寂深宮之中,他便隻想留在原地,等人來渡他。


    但歲月與事態都不容他等。


    待皇帝和大皇子交涉完,便宣了退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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