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帝獨自一人站在殿外, 沒有去看那個女人最後的景象。


    半空中懸掛的殘月將地上所有的一切都覆上了一層慘白色,猶如他此時的心情。權臣已除, 大局已定,皇後也得到了她應有的下場, 他終於可以用這樣的方式告慰瑜兒和淑妃的在天之靈,但是他此時卻沒有一點快慰的感覺。


    “……終其一生都不會回應你的愛情。”皇後惡毒的詛咒言猶在耳。


    這個女人,就算臨死也要在他的心底紮上一根刺嗎?


    這些年來,他一直告訴自己衛衍是愛他的,也試圖說服自己相信這一點,但是事實呢?


    景帝站了半晌,最後解嘲般地冷笑起來。


    就算衛衍真的永遠不肯回應他的感情又如何?事到如今, 他真的在乎嗎?隻要衛衍永遠待在他的身邊, 就已經足夠了。


    “陛下,皇後娘娘賓天了。”福吉處理完殿內的事宜,出來向皇帝稟報。不知道是因為被皇後直呼其名冒犯了還是被皇後最後那句話戳到了痛處,皇帝此時的臉色很難看。


    “傳旨下去, 皇後因病亡逝, 厚殮,大葬,舉國哀悼,禁樂一年,凡有爵者人家半年禁嫁娶。”景帝很快就從剛才無端的情緒中恢複過來,冷靜地吩咐下去。既然已經達到了目的,他不吝於賜於皇後最後的尊榮。


    然後, 無數的恩怨無數的秘密隨著皇後謝氏的風光大葬被掩去。


    六月中旬,在朝堂上消失達四年之久早就被眾人遺忘的衛家突然發出了聲響。已過花甲之年早就告老在家的衛老侯爺向皇帝上書,以刑部有聽信妄言胡亂取證屈打成招之嫌,要求重新審理他幺子衛衍被流放一案。


    對於衛家這樣的指責刑部簡直是哭笑不得。雖然三法司的主官早就被撤換,刑部的官員也在皇帝的幾次大換血中調任補充了無數新人,但是依然是有了解此事的老人存在的。當年,永寧侯衛衍根本就沒有被過堂訊問,何來屈打成招之說。再說最後定下的罪名,更是在宮中的幹預之下,直接從十惡不赦的重罪變成了每逢大赦天下都在赦免之列的輕罪,他們衛家還想怎麽樣?


    不過,因為這樁案子,當年主事的三法司主官現在境遇都不大好,所以上任才二年的新刑部尚書對著那份“著刑部重審”的上諭,不敢掉以輕心,召集了一眾屬官在衙門反複商議,揣摩著到底該怎樣審理才能讓皇帝陛下滿意。


    不是刑部尚書一定要去討皇帝歡心,而是不會揣摩上意的前車之鑒已經赫然在前,實在是逼得他不得不對這個案子嚴陣以待。


    沒過幾天,刑部尚書的滿腹心思就被荊州抓獲的“幽王餘孽”分散開來。在幾年徒勞無功的搜索以後,荊州州軍和刑部派去的官兵猶如神助,終於抓獲了躲藏在深山之中的幽王餘孽以及一並支持者,將他們押解上京。


    比起這樁案子,衛衍的案子簡直是小得不值得一提。


    相對於群臣的興奮,景帝在朝上聽到刑部尚書的稟告時並無驚訝喜悅之情,仿佛早就收到了消息一般。


    因為此事的耽擱,刑部要將衛衍提解回京重新審理的行文到達江南的時候已經到了八月初。


    這幾年,幾次大赦之下,衛衍就一直被羈留在江南的一個小縣城裏,所有的生活都圍繞著那個小縣城方圓百裏展開,不得隨意遷居。幸好不禁家人親朋探望,所以這幾年,除了父母年事已高,無法遠赴江南來看望他隻能通信以解思念之情外,他家的兄長們並孟九等人都已來探望過他。


    生活上有趙石等人照看著,一切安好,隻不過開始的時候日子有些單調無聊,直到二年前齊遠恒攜妻子回江南老家居住後,經常過來探望他才有所好轉。


    齊遠恒那時正在籌劃一本水利農桑方麵的實錄集,他經常陪著齊遠恒四下裏溜達,踏遍了這方圓百裏的四野鄉裏,接觸到了一個他上半輩子從不曾接觸過的世界。從京城到幽州再從幽州到江南,一路上他都是走馬觀花地對那個世界了解到一些皮毛,以為腳底的那些厚繭就是苦難的全部,而現在他與鄉野村夫同吃同住在一起,才真正切身感受到他們的困苦以及希冀,慢慢生出了日後要為他們做點什麽的念頭。


    有時候,他忍不住會想,當年皇帝陛下在隨意居中笑他“享盡人間富貴,不知民間疾苦”,要他多多去了解民生的時候,有沒有想到有一天他會以這樣的方式接觸到人間苦難民間疾苦?


    每次想到皇帝的時候,他都會不由自主地去撫摸那塊玉。多年撫摸下來,暖玉表麵的花紋都有些模糊不清了。


    相隔的距離越遙遠,皇帝的樣子就越清晰,他冷酷的樣子,他溫情的樣子,他故意使壞的樣子,還有他如同老頭一般對他絮絮叨叨盯著他做這做那的樣子都曆曆在目。偶爾午夜夢回的時候,他忍不住會去想念人體溫暖的觸感,特別是在冬天的時候,這種感覺更甚。


    江南離京城千裏之遙,當謝家謀逆案傳到這個小縣城的時候,已經塵埃落定了。雖然如此,想到當時肯定凶險萬分的毒殺逼宮時,他還是為皇帝捏了一把冷汗,一時間想見他的願望更加強烈。


    那一日,縣衙的官差找上門來通知他,他的案子要被刑部重新審理,讓他收拾行李擇日啟程回京的時候他正在鄰居的家裏喝喜酒,同在的還有齊遠恒。


    小縣城的官差都是鄉裏鄉親,並沒有大張旗鼓,隻是私下裏過來告訴他一聲。


    “已經過了這些年,你流放也被流放過了,苦頭也吃過了不少,你家皇帝為何還要重新審理這個案子?”齊遠恒想不明白為什麽皇帝要授意刑部重審這個案子。當然關於“你家皇帝”那樣的稱呼,隻是他的口頭禪,並無其他意思。


    “陛下大概是想重新起複我,所以要讓我先擺脫身上的罪名。”這裏麵的原因,身在官場的衛衍比較了解。


    衛衍目前的狀況是刑罰已赦罪名猶在,皇帝不是不能起複他,但是這條罪名如果存在日後總是會被人當作攻擊的由頭,如果能有辦法脫罪自然是最好不過。


    “當年他沒辦法幫你脫罪,難道現在就有辦法了?”衛衍的這樁無辜被冤屈案的前因後果後來相見時私下裏對齊遠恒說過,所以他對事情也很了解。齊遠恒當下說了這麽一句話,稍後仔細想了想,卻沒有再說下去。


    這幾年,他收到過不少京裏的好友來信,談及京中的形勢,知道那位皇帝陛下早已不是當年那位被各方勢力掣肘的少年帝王。如今太後隱於後宮吃齋念佛不再過問政事,後族謝家已經被他連根拔起,朝堂上其他的勢力也被他用種種手段收編梳理。


    現在的皇帝陛下,已經是真正的大權在握,君臨天下,隻要他授意下去,自然會有無數的官員秉承他的旨意為他想出辦法來。甚至不需要他授意,下麵的官員大概也會揣摩著他的心思幫他辦好這件差事。


    “既然是父親上書要求重審,肯定是有辦法的。”對於這一點,衛衍深信不疑,一點也沒有擔心。他家老爺子不會莫名其妙就上書要求重審,自然是皇帝授意的。既然是皇帝授意,怎麽可能沒辦法。


    “怎麽樣也好,反正不可能用同一個罪名懲罰你兩遍。”齊遠恒不再糾結這一點,而是語重心長地囑咐衛衍,“以後你回到你家皇帝陛下身邊做事要小心謹慎些,你家皇帝早已不是當年的皇帝陛下了。”


    “齊兄放心好了,我心裏有數的。”衛衍嘴上答應得很爽快,至於有沒有真的放在心上,就隻有天知地知他知其他人都不知道了。


    衛衍與左鄰右舍鄉裏鄉親告別後,收拾好一切與趙石等人沿江北上的時候,宮中有一條小生命正掙紮著要來到人世間。


    紫硯陣痛了整整一天一夜,孩子還是產不下來。


    “陛下,是保孩子還是保大人?”太醫穩婆們想盡了一切辦法,再拖下去就是一屍兩命的下場,主事的太醫沒辦法之下,隻能膽戰心驚地出來請示皇帝的旨意。


    裏麵的那位女子若說得寵的話卻至今還沒有名分隻偏居在深宮的一方小小院落中,若說她不得寵的話也不盡然,自皇長子後,這些年來皇帝添了那麽多皇子公主甚至連皇後分娩的時候都不曾再次出現在產房外,今夜卻出現在這裏,足夠說明一切。


    不過太醫們猜不出來在皇帝的心裏到底是大人重要還是孩子重要,隻能硬著頭皮來請示聖意。


    孩子還是大人?


    這個問題景帝顯然並沒有考慮過,良久以後,他終於開口:“大人。”


    皇宮是那麽寒冷殘酷的地方,這個孩子無緣皇家也未必不是好事。


    這個院子很小,產房裏的聲音外麵聽得到,裏麵也同樣聽得到外麵的聲響。本來已經氣息微弱無力叫喚的紫硯聽到皇帝的那兩個字時卻突然有了力氣。


    “保孩子,陛下您答應過的,您是天子,不可以食言的。”


    內外皆沉默下來,隻有那女子一遍遍要保孩子的泣聲呼喚在夜色中飄浮,令聽者動容。


    “孩子。”景帝終於轉過頭去,低聲吩咐,遂了裏麵那女子的心願。


    皇六子出生的時候是夜色最黑的時候,景帝站在窗邊,望著外麵那一團漆黑,並沒有去看宮女抱出來的那個孩子一眼,隻是冷聲吩咐接下來要辦的事情。


    皇六子景珂,母薛美人,這是在皇六子的出生玉碟上記載的,也是景史上後來對宣帝母妃的描述,但是烈帝的後妃中有關這位薛美人的記載隻有一個姓氏,其他的東西全部語焉不詳,以至於日後關於這位六皇子的出身有過無數荒謬無稽的傳言。


    “太後,那邊昨夜生了,是位皇子。大人沒保住。”


    第二天一早,太後醒來後,一邊梳洗一邊聽人匯報昨夜打探來的消息。


    “死了也好。”對於子存母逝的情況太後並沒有感到意外,那位女子的身份太過敏感,若不死皇帝怕是倒要在殺還是不殺上麵為難上一陣子,現在死了也算讓皇帝不用頭痛了,而且那女子活著對六皇子也不是什麽好事。


    若嫡長子長大後知曉今日發生的種種,父子失和、兄弟反目肯定是逃不過的。皇帝在世時或許不會怎麽樣,等皇帝百年之後,嫡長子繼位,六皇子的日子恐怕會很難過。還不如現在就死了,對皇帝和六皇子都是好事。


    “奴婢聽說刑部要重審永寧侯的那樁案子,永寧侯大概很快就要回京了。”那女官一邊替太後梳頭一邊又說起了另一樁事情。


    “就算永寧侯能回來又如何,皇帝早已不是當年的皇帝,自此後,就算是永寧侯也須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對於這個消息,太後並沒有感到多大的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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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時不同往日,經過這幾年的磨礪,皇帝已經成為一名真正的君王,從此後,衛衍也罷,衛家也罷,都需要謹守臣子的本分。否則的話,不需要別人提醒,皇帝自己就會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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