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 景帝曾在無數個漫漫長夜黯然思索,若他能預料到他下旨徹查以後, 事態會急劇發展,最後惡化到連他都無法控製的地步, 一開始就狠下心來拒絕衛衍的請求,結局會不會有所不同?


    當然,這個問題永遠都不會有答案。


    那時候,景帝的朝堂上不乏耿直忠義之臣,這件案子其實已經有禦史風聞上過奏折言明其中有些蹊蹺,懇求景帝下旨重審,不過因種種考慮, 景帝始終留中不發而已。所以第二日他下旨以後, 朝中的那些忠臣有了皇帝撐腰,頓時占據了壓倒性的局麵,很快議定三堂會審重新審議此案。


    然後,如滾雪球般, 一樁小小的瀆職案, 最後審出了無數大大小小的瀆職案,從荊州到京城,不計其數的官員被牽扯其中。


    景帝收到那些審定上報的奏折,表麵上當然是怒不可抑,擺出要嚴懲的姿態,實際上已經在頭疼這事最後該如何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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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帝王的權謀之術很重要的一條就是均衡。這事牽扯過多,而且眼看著還會有更多的官員被卷入其中, 於人心穩定朝局平衡上來說並不是一件好事,再說就算這些官員真的全部都有過錯,也不可能殺到朝中無可用之臣。況且對於景帝來說,就算是貪官妄臣也有其存在的必要性,若他的朝堂上全是整日想著如何為國為民的大忠臣,他這皇帝的日子想來也不會很好過。


    在另一方麵,這事也隱隱有了某些很不好的征兆。


    景帝下旨之初,並沒有說明他是因衛衍百般懇求才會下令徹查,而是拿他收到的禦史奏折起的頭。他從一開始就預料到這事可能會涉及到一大批官員,當然不願意衛衍牽扯其中得罪那麽多人,所以從頭到尾就沒在朝堂上提起過他。


    偏偏,市井很快開始流傳因永寧侯代呈萬民書,並且長跪苦求皇帝才讓此案能夠重審。民間百姓聽聞此事當然拍手叫好,對永寧侯的義行大加讚譽。但是收到這份密報的景帝臉上卻變了顏色,責令暗衛追查這風聲的源頭,並且命高庸對他身邊伺候的人仔細盤查,若有窺探聖意私傳消息者全部杖斃。


    天啟八年一月底,孫柯瀆職案的重審工作進入尾聲,景帝按律懲處了一批涉案官員,後來又法外開恩赦免了大部分官員,代以或斥責或停薪或降爵之罰,留職以期戴罪立功。


    這事剛剛平息下去不久,有一日,忽有禦史上奏,提起一樁為官妓脫籍的陳年舊事,言語中暗指永寧侯行為不端有枉法之嫌。


    當年的那幅“燕山聽濤圖”兜兜轉轉最後回到景帝手中引發的小小風波可能無人知曉詳細情形,不過若有有心人仔細查探,未必不能查得一些端倪。


    景帝何嚐不知道三法司上上下下都因孫柯瀆職案被他狠狠削了一頓,幾位主官雖然無大錯也因此案臉麵無光在朝臣麵前抬不起頭來,現在自然是把在他麵前為孫柯翻案的衛衍恨到骨子裏去了,沒錯都能被他們找出些錯來,更何況衛衍當年還確實做過此事。故他接到這份上奏,當下也沒有客氣,明旨斥了衛衍一頓,罰他閉門思過三天。


    景帝的這種處置方法是他往常做慣的,也就是所謂的板子高高揚起,輕輕落下。既給了三法司一個大大的麵子,又讓衛衍沒受到什麽實質上的懲罰。明眼人知道皇帝最多也就意思意思處置一下,得了個甜頭也就罷手了。但是那名禦史並沒有罷手,繼續拿著一些有關永寧侯的雞毛蒜皮的小事上奏。


    衛衍擔任近衛這些年,大錯算不上,小錯總是有一些的,被人這樣盯著一樁一樁的翻舊事也不是個事情。況且有朝臣見皇帝始終沒有重責過那名禦史,揣摩著皇帝腦中是不是有些別的念頭,開始跟風上奏。三人成虎,眾口鑠金,眾人推牆倒,就算衛衍是聖人也經不起被這麽多人橫鼻子豎眼睛地挑錯。


    到此時,景帝才真正進退維穀。禦史有風聞上奏之責,所以他一直沒有嚴懲那名禦史。至於一開始沒有擺出明顯向著衛衍的姿態是不願因那些許小事激化衛衍和三法司上下諸臣的矛盾。到後來才明白過來原來是有人打算借這機會生事。不過,他的人他要護著,又有誰能動得了,所以他雖然惱怒,也還沒有認真當一回事。


    如此這般,終有一日,景帝震怒,當廷杖責了那名生事的禦史及跟風的幾名臣子一頓。當天下午,他就收到了那份顯然是精心準備多年的奏折。


    衛衍自二月以來就一直在家閉門思過。其實早在去年年底,衛老侯爺聽到傳言,說孫柯案中他出了大力,就罰那名帶方明生來見他的子侄跪了一夜祠堂,並且把他罵了個狗血噴頭。後來過了年節,他被罰在家閉門思過,衛老侯爺又將他罵了一頓,責令他不準亂跑,自己則開始請客赴宴與親朋舊識聯絡感情交換意見。


    那一日,衛衍是在半夜接到宣他入宮的聖諭的。


    這種時候,宮門早就落匙。衛衍不知道皇帝這個時候急詔他到底是為了何事。匆匆入了宮,才發現已經過了子時,昭仁殿中依然燭火通明。


    他像往常一般對端坐案後的皇帝恭敬行禮。皇帝卻沒有像往常那般讓他起身,始終沉默不語。衛衍跪了片刻,疑惑地抬頭,才發現皇帝正凝視著他,沒有表情的臉龐在燭火的映照下顯得隱晦不明。


    “不知陛下宣臣來是為何事?”這樣的皇帝讓衛衍覺得好陌生。一霎那,他猛然醒悟,這樣的表情這樣的姿態才是很久很久以前他侍奉的那個君王,至於後來的那個君王,卻仿佛是披著那個君王皮的另外一個人。


    “今日下午,朕收到一份奏折,然後朕仔細查了一些陳年舊事。現在宣你來,隻是想聽你自己說一說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景帝揚了揚手,一份奏折就被丟到了衛衍膝蓋前的地上。


    衛衍撿起來,慢慢翻看,看到最後手腕開始抖動。


    “臣不明白。”他不明白什麽叫做“私縱幽王餘孽,意同謀逆”,難道皇帝竟然會相信這種無端指責?


    “你不明白是吧。其實朕一開始也不明白為什麽幽州的事和荊州的事會聯係在一起,後來查了一些舊檔,終於明白過來了。朕問你,當年你去幽州宣旨監刑,是不是買過一名叫做綠珠的沒官婢女?”


    “確有此事。”


    “朕再問你,那名婢女後來去了哪裏?”


    “臣不知。”


    “你不知道,朕卻知道。朕告訴你,如今那名婢女正在荊州的深山老林裏麵,與那幽王餘孽在一起。”景帝撐住額頭,默想了片刻,才繼續問他,“衛衍,現在告訴朕,你當年為何要那樣做?”


    衛衍根本不可能認識那名婢女,那麽他在幽州無緣無故贖了一名沒官婢女這事便需要一個正當的理由,否則的話就隻能坐實奏折上的那些指責。景帝雖不願懷疑他,卻也想不明白他為何會莫名其妙去贖了一名婢女,半路又將那名婢女放走了。


    “臣當日是奉旨行事。”衛衍還在消化皇帝先前的那些話,猛然間發現皇帝的話中似乎有懷疑他的味道,急忙為自己辯解道。


    “奉旨行事?”景帝聽到他的話,一直壓抑著的怒火終於上湧,“到了這個時候你還不肯和朕說實話。你說你奉旨行事,朕問你,你奉的是誰的旨意?朕的旨意嗎?朕可不記得朕下過這樣的旨意。”


    “臣當日奉的是太後懿旨。”


    “住口。”


    案上無數的奏折被皇帝掃在地上,衛衍聽到皇帝陰冷的聲音從上麵傳下來。


    “衛衍,仔細考慮清楚再回答朕的話。你說你奉的是太後懿旨,是明旨還是口諭?若說是明旨,聖旨在哪裏?若說是口諭,你要和太後去對質嗎?”


    衛衍當年奉的是太後的口諭。不過皇帝此時要他住口卻是為他好,因為他根本不可能和太後去對質。隻怕他這話一出口,就是個攀汙太後的罪名,隻能讓他死得更快一些而已。衛衍突然明白這件事從一開始就是個陷阱,他那時踏了進去,就注定了今日的萬劫不複。


    “陛下不信臣嗎?”他仰望著眼前的男子,終於被無盡的絕望籠罩。難道他衷心以對的君王也在懷疑他的忠誠?


    “朕信你又有什麽用?如今人證物證俱在,就算朕信你,也沒辦法為你脫罪。”


    景帝用手掌遮住了自己的眼睛,不忍心去看衛衍此時絕望的表情,示意人將他帶下去。


    景帝第一次開始覺得自己無能為力,在衛衍說出他奉的是太後懿旨時,以及結合暗衛追查到的放出那些風聲的源頭,他終於明白這次原來是太後和他的皇後一族聯手而為。這些年來他始終小心翼翼,卻還是及不上太後多年前的處心積慮,還是無力扭轉皇後一族在此事中的推波助瀾。


    有他母親在後麵坐鎮,明日刑部大概就會在朝會上向他要人,在衛衍得罪整個三法司的前提下,這案子就算疑點重重,最後肯定也能被定罪。而且以衛衍的脾氣,定是不肯招,審案的時候會吃的苦頭怕是數也數不清。


    “人證物證?”景帝重新掃了一遍奏折上提到的那些證據,腦中的念頭已然有些瘋狂。如果沒有所謂的人證物證,不知道他們準備怎麽審?


    “陛下,老奴親自去安頓的,一應用具都是侯爺原先用慣的,屋內火盆什麽也都放置好了,不會讓侯爺有一點不適的。”


    不知道過了多久,景帝聽到高庸的回話才回過神來,想了一想,還是有些不太放心。


    “著人小心伺候著,不要讓他受了委屈。”


    “陛下放心,都是原先伺候侯爺的人,知道該怎麽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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