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很多人喜歡嚴於律人, 寬於律己,比如皇帝陛下, 就是天底下第一號自己可以錯,別人絕對不能錯的壞家夥。


    衛衍原以為自己不是皇帝陛下這種人, 現在他發現恐怕因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和皇帝在一起待的時日久了,他也學會了皇帝的壞毛病。或者說他此時的行為是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典型表現,營兵甲血淋淋的前車之鑒就在眼前,他就忍不住要去打那幅“燕山聽濤圖”的主意。


    到底送還是不送,這真的是一個頗費思量的問題,衛衍躊躇了很久還是下不了決心。此時沒有硬幣拿來擲擲看看天意, 不過銅板勉強可以代替。但是因為衛衍心裏一直猶疑不決, 所以就算擲銅板也解決不了問題。


    他思前想後,不送這圖他自己當然什麽事都沒有,但是紅玉姑娘隻能繼續留在玉瀾閣裏強作歡顏,而齊兄則會繼續思而不得;如果送了, 他就必須要有承擔後果的心理準備。


    這種事情一旦敗露, 他肯定是吃不了兜著走。私贈禦賜之物,從小的方麵來講是行為不端,若往深處追究,則是大不敬的罪名。不過想來以皇帝對他現在的態度,往死裏罰他還不至於,就算如此,杖責罰薪的懲罰必然是逃不脫。如果還要加上賄賂官員, 鑽律法空子為官妓脫籍等等罪名,他的下場不用多想就知道會很悲慘。


    雖然有著極大的風險,但是想為齊遠恒做點什麽的想法最後還是占據了上風,而且衛衍顯然還如營兵甲一般有著賭一把或許不會被人揭穿,運氣好就能夠蒙混過關的念頭在裏麵,所以這幅“燕山聽濤圖”最終還是轉手到了那位範府尹的手裏。


    入秋以後,近衛營開始著手準備秋狩事宜。去年的秋狩出了樁“逆王案”,導致了無數人頭落地,連沈大統領都因此受到明旨訓斥。今年,人人都不敢掉以輕心,沈大統領親自帶人去做先頭的準備工作,衛衍也跟著去了。


    皇帝有可能是對去年的事還有些芥蒂,也有可能僅僅是剛添了皇子不想跑得太遠,沒有選擇去上苑獵場秋狩,而是選擇在賀鳴山下的皇家獵場也就是世人所謂的西山獵場舉行圍獵。


    按慣例,皇帝圍獵時,整個獵場都被重兵把守著。京西大營的將士守在最外圍,裏麵近衛營的營兵又布了一層防,然後才開始從內到外逐寸逐寸地往外推進排查,確保獵場裏麵沒有任何可疑的人或物,並且隨著排查的行進逐次在各個關鍵位置布防,以達到萬無一失的目的。


    在如此要把地皮翻三寸才肯罷休,獵場裏麵動物的雌雄都要辨認一下的細致排查下,去年會出那樣的紕漏現在想來就是一件頗為奇怪的事情,“逆王”當時不知道收買了多少人才能造成去年的那種驚險狀況。衛衍是第一次參加這樣具體的防務事項,雖然覺得有些奇怪不過並沒有多說什麽,隻是用心地學著所有他應該學習的東西。


    五日後,衛衍被皇帝的急詔召回了京城。路上他還在想到底是出了什麽事皇帝這麽著急要他回京,進了皇宮知道了真相以後他忍不住要哭笑不得。原來是皇長子的居所完工了,皇帝迫不及待地要向人炫耀他的傑作。


    這個居所要供皇帝心愛的長子居住,富麗堂皇奢華無度自不必去細說,光是布局就可以說明皇帝果然是下了無數的苦心。整個居所被分為四個區,一為起居處,二為書房,三是供習武用的演習之處,四則是一個很大的遊戲玩耍之地。


    衛衍其人,內心深處還保留著許多童真幼稚的地方。彼時為君權所懾,因身份地位所限,他在皇帝麵前自然是規規矩矩不敢行差踏錯一步,但是隨著皇帝對他的態度越來越溫和,與他相處起來越來越隨便,他雖然時時刻刻提醒自己要嚴守君臣相處之道,骨子裏的某些東西還是會在無意識中流露出來。


    比如說,他現在對整個居所中最感興趣的地方明顯就是那個遊戲玩耍之地。


    這個房間地上鋪的都是上好的鬆木,裏麵僅有的幾件擺設也全部用軟氈包起來了,確保嬰孩在爬來爬去的時候不會受到任何傷害,至於房間各處,則散落著各式各樣供小孩子玩耍的東西。


    景帝哭笑不得地跟在衛衍身後看著他把房間裏的每樣東西都試著玩了一下。他一直很想知道這個人到底多大了,他現在的行為配合他的年齡實在很讓人懷疑。


    不過他很清楚以前那個在他麵前木訥寡言規規矩矩的人並不討喜,而眼前這個人很多時候盡管是在無意識中發生的,但是細究起來明顯就是在和他撒嬌鬧脾氣的行為,還有在他麵前偶爾會流露出的幼稚都讓他覺得好玩覺得欣喜。或許僅僅是因為衛衍在不知不覺中開始摘下忠貞臣子的麵具,把那個真實的他展現在他的麵前吧。


    這樣的衛衍沒什麽不好的,至少他不用擔心以後沒人陪瑜兒玩了。對著那個正在把玩波浪鼓的衛衍,景帝作如是想。反正,養一個小孩也是養,養兩個小孩也是養,就當他又多了一個小孩吧。


    如果衛老侯爺此時能夠聽到皇帝的心聲,不知道會不會感激涕零?


    他家小孩越養越笨,也許他會希望皇帝接手以後,能夠養得稍微聰明一點。


    “陛下?”衛衍放下了撥浪鼓,開始研究他手裏的氈球,突然感覺到皇帝的氣息從耳後貼了上來,抬起眼,看到的是皇帝陛下放大的麵容,一時摸不著頭腦還在發愣間,就被推倒在地。


    “陛下,不要在這裏。”衛衍回過神來,掙紮著試圖推開壓在他身上的皇帝。光天化日之下在皇長子的居所行那事,皇帝的行為顯然是越來越荒唐。


    “別動。”景帝握住他的手腕壓到他頭側,製止了他的掙紮,“朕沒那麽心急,就是想親親你。不過你要是再動來動去挑/逗朕,朕就隻能不客氣了。”


    這樣的衛衍如此可愛,不好好親親怎麽對得起他自己。景帝用體重將衛衍牢牢壓在身下,不讓他繼續亂動,嘴裏還不忘威脅他兩下。


    果然,聽了他的話,衛衍不敢亂動了。


    “好了,朕嚇唬你的,就算你想要,朕還有事要做現在沒空陪你。你剛回來必是累了,去好好休息一下,等到了晚上朕再要你。”景帝順著他的眉眼親了親,安撫身下在他的威脅下瞬間僵硬的身體。


    明明他隻是在開玩笑,為什麽衛衍每次都會認真?而他非常認真的時候,衛衍卻偏偏敢當作耳旁風?對於這個問題,景帝始終是百思不得其解。


    有些事情,想不通就隻能不去想了。景帝和衛衍兩人都沒有鑽牛角尖的習慣,對於那些想不通的事情,這兩個人很是默契地都會甩手不去再想。反正,現在不明白的事,肯定會有明白的那一天。再則,或許這兩人並非是不明白,而是每每想到點子上的時候都會下意識地拒絕接受那個真正的原因。


    死鴨子嘴硬也罷,自欺欺人也罷,這兩個人絕對是不相上下,倒也沒有了誰委屈誰的比較。


    景帝說有事要做倒不是在騙衛衍,此時正有一堆朝臣等著要覲見他。最近這些人追著他碌氖慮樘啵愎室飭雷潘牽窒呂錒爛帕賴貌畈歡嗔耍妥急溉グ煺隆


    他將衛衍從地板上拉了起來命人小心伺候著他去歇息,下令擺駕昭仁殿。


    昭仁殿伺候的內侍早已根據這些候駕大臣的官職大小要回事情的輕重緩急,當然也包括與他們這些內侍的交情厚薄列了份召見的順序名單,景帝落座後掃了一眼,示意宣人進來。


    頭一個覲見的是禮部尚書謝正德。景帝以為他又是來虜裳〉氖慮椋幌氳秸獯穩詞譴砉至慫t蔥簧惺槭搶春突實凵桃檎獯尾渭遊r緣娜嗽泵サ摹


    秋狩是皇家盛事,每年都會隆重舉行。能夠和皇帝一起秋狩既是榮耀也是在皇帝麵前露臉的機會,朝臣子弟宗室子弟哪個不想去,但是西山獵場就這麽大,起居的地方也有限,並不是人人都有那個機會的。有些人需要留守在京,還有些人,僅僅是皇帝厭惡根本不想看見他出現在眼前也是有可能的,故謝尚書並禮部眾人揣摩著皇帝的心意擬了份名單,現在就等著皇帝來確認。


    景帝接過內侍呈上來的折子,仔細翻了一下。謝尚書為官多年,經驗老道,就算要給自己派係的人馬增加在皇帝麵前露臉的機會也絕對是做得毫無突兀之感,讓人很難挑出他的錯,很難意識到他有偏頗之感。景帝看完名單後,笑了笑,稍微增減了幾個人名,就準了他的請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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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麽一個個見下來,最後要見的是工部的尚書。


    以工部尚書的官職身份本不應該排最後,不過這位尚書因河工的事被皇帝斥責過好幾次,若讓他先見到皇帝難免會影響皇帝的心情,所以這位尚書雖然好好討好了一把那些君前伺候的內侍,還是被那些很會體察君心的內侍排到了最後。


    這位工部尚書這次來既不是來哭訴也不是來找訓斥而是來討好皇帝的,他帶來了一樣好東西要進獻給皇帝陛下。


    皇帝召見朝臣的時候,高庸正在下麵伺候著,他觀察到皇帝在看到展開的畫卷時本來波瀾不驚的眉峰愣是動了動就知道皇帝是生氣了,他原先站的那個位置看不清那幅畫卷畫的到底是什麽,小心挪過去一點掃了一眼才知道大事不好。


    他向離門口近一點的徒弟福吉打了個眼色。福吉此時已經聽到了“燕山聽濤圖”這幾個字,皇帝將這畫賞給衛大人的時候他們都在場,當下就領會了師傅那眼色的意思,想要悄悄退出去吩咐人去報個信,還沒挪動幾步就聽到皇帝的聲音。


    “誰敢亂動,朕打折他的腿。”皇帝的聲音裏麵俱是陰寒之意,嚇得伺候的眾人及工部尚書都跪了下去,當場疾呼“陛下息怒”。


    景帝深吸了一口氣,勉強按捺住了就將噴發的怒火,隨便說了幾句屏退了工部尚書。這件事,裏麵的關節他還不清楚,不過隻要看著將事情捅到他麵前來的工部尚書,他就忍不住想要遷怒。


    等到打發走了工部尚書,看著這幅畫,他心頭的怒意怎麽都抑不住,“嘩啦”一聲巨響,案上筆墨奏折之類的東西第一個做了犧牲品。


    好你個衛衍,竟然敢處心積慮欺騙朕!


    這是他看到這幅畫時腦中冒出的第一個念頭。然後他越想越生氣,以前怎麽喜歡的,現在就怎麽討厭,以前看著認為是笨得可愛的行為,現在想來都是另有用意。


    高庸伺候皇帝多年,怎麽會不明白皇帝為何而怒,他看到皇帝鐵青著臉色要往外走就知道事情要遭。皇帝現在是在震怒的關頭,行事根本就沒有理智,處置起來怕是會沒有輕重。


    這兩位好不容易這段時間不鬧了,伺候的眾人也好不容易過了段安生日子,現在皇帝這麽沒輕沒重地把人一罰,怕又會鬧上好一陣子。


    一旦他倆鬧起來,必會連帶著身邊的人個個都要小心翼翼,就怕一個不小心就會成為皇帝發泄怒火的替罪羊。就算是為了自家的日子好過,高庸也不能讓皇帝就這麽帶著怒火出門。


    “陛下明鑒,老奴以為衛大人必是無心之過。陛下好好想想,以衛大人往日的性情根本做不來這等處心積慮之事,想來裏麵是有什麽誤會。或許衛大人是有什麽為難之事,又不敢向陛下開口,才會拿著這畫去做人情。陛下好好查問一下再處罰也不遲。”


    對於皇帝而言,隻有處心積慮欺君罔上才是真正的罪無可赦。這就是所謂的其心可誅。但若是無心之過,處罰起來則是大大的不同。


    像他們這些內侍,雖然宮律森嚴不準收受任何官員的孝敬但是皇帝始終是睜一眼閉一隻眼又有何人敢來細究。比如以跋扈而聞名的近衛營,皇帝每年收到彈劾他們的折子不知道有多少,但是處罰起來往往就是板子高高揚起,輕輕落下,明麵上是罰了這個罰了那個,過兩天又會賞這賞那。這是內侍近臣才會享受得到的恩寵,隻要對皇帝忠心耿耿,那麽其他方麵的缺失在皇帝眼裏根本就不算什麽。


    景帝想要往外走,小腿卻被人死死抱住。這是自幼伺候他的人,要他一腳踹開他再生氣再冷酷都做不出來,隻能被迫聽了一席他根本不想聽的話。


    “朕會好好問清楚的。”景帝咬牙切齒地回道。


    才這麽點時間,衛衍就有本事讓他身邊伺候的人個個倒向他,如果不是本性純良,那麽就是他演戲的本事太好!


    這麽厲害的家夥,他竟然覺得他笨,其實真正笨的是他自己吧。


    景帝在心裏嗬嗬冷笑。


    好吧,看在高庸為他苦苦哀求的份上,他會盡量冷靜下來,去問個清楚再決定怎麽處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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