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衍眼看著官船離京城越來越近, 想到用不了多少時日,他又會落入往日那個可怕的境地, 他的心中愈加惶惶不安。這段時日出行在外,那些不堪的舊事被他刻意壓製在內心深處, 盡量漠視遺忘維持平靜的舊日模樣,就好像那些不堪隻是發生在夢魘中而不是真的發生在他身上。


    他就像躲在烏龜殼裏的烏龜,隻要不探出頭來,就覺得自己是很安全的。但是隨著京城的接近,烏龜殼上漸漸出現了裂痕,祁陽府碼頭上的那個清晨,簡直就像是有人用個大錘子在他的烏龜殼上狠狠砸了一下, 直接把他的保護殼砸得粉碎, 露出了脆弱的本體。


    他仔細回憶那夜意識迷離之際皇帝陛下在他耳邊的那些諄諄囑咐,想起皇帝陛下當時溫熱的氣息拂過他耳根的感覺忍不住打了個寒戰,定了定心神才開始小心計算自己這趟出門到底犯了皇帝哪些不許。


    當然計算的結果是令人絕望的,基本上一二三四五每一條他都犯了。衛衍預料到回京後會遭受到的那些懲罰就覺得頭皮發麻, 這趟出門一下子犯了這麽多錯, 不知道還有沒有命從皇帝陛下的榻上爬下來?


    如果可以,真不想回去。


    衛衍呆坐著考慮對策的時候忍不住冒出了這個念頭。當然這僅僅是他惶恐不安時的癡心妄想,先不說家人朋友他放不下,就算他隻有孤身一人,並無家人朋友的負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這句話也不是說說好玩的。哪怕他跑到深山老林裏麵與野獸為伴,隻要皇帝想抓他肯定也能抓到的。到了那個時候,他的境況恐怕會比現在慘上千倍萬倍。


    跑是不能跑,也不敢跑,隻能硬著頭皮去應對。或許過了這些日子皇帝已經有了新歡?衛衍突發奇想,想到了這個可能性,快死的心又活了一半。皇帝當時說過隻要有了新歡就會放了他,他這次出來這麽久,皇帝應該有了新歡吧,隻要皇帝有了新歡肯定沒空再和他計較。


    這麽一想,衛衍又開始覺得前途也不是他想象中那麽灰暗。天無絕人之路這句話很多時候是有道理的。不過為了以防萬一,他還是命人降了半帆,盡量拖延到京的時間,仿佛他晚到一天皇帝有了新歡的可能性就會更多一點。


    就這樣磨蹭磨蹭又磨蹭,等衛衍一行人到達京城的時候,已經是三月初了。


    官船靠岸時時辰還早,衛衍估摸著這個時辰皇帝還在早朝,就先回府沐浴更衣打理整齊,給大夫人請過安後,又去母親膝頭磨蹭了半天。陪著母親用了午膳,說了一會兒閑話,眼看著時辰已晚,實在是磨蹭不下去了,才不情不願地起身入宮去複旨。


    皇帝陛下不是在禦書房召見他,也不是在日常辦公的昭仁殿召見他,竟然是在寢殿召見他。衛衍在門口聽到內侍的通傳後腳步就開始沉重起來,等好不容易挪到了寢殿門口,又在門口徘徊上了,一會兒整整冠帽一會兒理理衣襟,死活就是不肯抬腳往裏跨。


    “衛大人請放寬心,陛下這幾日心情極好,隻要公事辦妥了,其他的事情想來陛下不會和你多做計較的。快進去吧,如果讓陛下等急了恐怕真的要動怒了。”他躊躇不已的樣子大概連守在門口的高大總管都看不下去了,悄聲出言寬慰他。


    一語驚醒夢中人,或許也可以說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聽了高大總管的話衛衍如醍醐灌頂般突然醒悟過來,其實他先前的忐忑不安根本是在自尋煩惱。


    他這趟差事完成得雖然不敢誇口說完美無缺但也是穩穩妥妥沒有出什麽紕漏,就算皇帝再挑剔除非他是想要從雞蛋裏麵挑骨頭,否則的話根本挑不出什麽錯來。


    至於別的事?那些事根本就不是一個君王應該對臣子做的要求,皇帝說那些話的時候肯定沒有當真過吧。他竟然會為皇帝在榻上的調笑之語擔憂不安了這麽久,也未免是太蠢了。而且皇帝這幾日心情極好,莫不是他這些日子的祈禱終於成真了?皇帝如今有了新寵愛的人所以心情極好?衛衍仔細想了想,覺得應該就是這樣。


    電光火石之間衛衍的心態已經大變,整個人的精神氣勢也煥然一新。高庸見他突然像換了個人似的,雖然不明白自己哪句話打動了他,不過他既然肯乖乖進去了,高大總管也就不再多言了。


    寢殿裏麵很安靜。


    皇帝陛下沒有著朝服,隻穿了件輕便的常服半臥在靠近窗邊的短榻上眯著眼休息,早春午後的陽光懶洋洋地照射在他身上,留下一身斑駁的光暈。他的腳邊有兩位宮女正坐在軟墩子上給他敲腿。那樣的情景安靜祥和猶如一幅溫馨的圖畫。


    衛衍這時候更加確信高大總管所言不虛,皇帝此時心情極好。很久很久以前,哦,其實也沒多久,大概也就兩三個月以前,隻是衛衍自己覺得已經過了很久很久。


    那時候,皇帝心情頗佳的時候,也喜歡偷得浮生半日閑,安安靜靜地半臥著曬太陽。偶爾輪到衛衍留值的時候他的眼前也會出現這樣的情景,那時候陽光照在皇帝俊美的臉上仿佛鍍上了一層金光。


    雖然在這種時候衛衍不敢盯著皇帝看,但是每一次都會屏住呼吸用眼角的餘光偷偷瞄上一眼。如果沒有後來發生的那些事情,在衛衍的心裏,年輕的君王永遠像天神一樣,隻可仰視膜拜不可接近。隻是後來發生的那一切猶如一場夢魘,一場永遠都醒不過來的噩夢……


    衛衍猛然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竟然是在皇帝陛下麵前發呆,凜了凜心神,壓下腦中的紛亂雜念,恭恭敬敬地上前俯身請安。


    “愛卿平身。給衛大人賜座。”皇帝的前一句話是對他說的,後一句則是對旁邊伺候的宮女說的。


    衛衍低著頭,看不見皇帝的表情,不過感覺得到他的聲音裏麵帶著一縷柔和慵懶的味道,那是一種懶洋洋的感覺。


    皇帝的心情真的很好。衛衍再一次確定,多日來的不安終於一掃而光。


    很快有宮女搬來個小圓墩放在榻前,請他入座。衛衍告罪後坐下,開始一五一十地向皇帝稟告此次去幽州的各項事宜。皇帝陛下閉眼聆聽,偶爾會微微頷首表示他在聽著卻始終沒有提什麽問題。等到衛衍的稟告告一段落,等著皇帝開口詢問,偏偏皇帝陛下就是不肯開口。


    安靜的寢殿裏麵本來就隻有衛衍一個人的說話聲,突然安靜下來氣氛一下子變得很詭異,那兩位正在為皇帝敲腿的宮女在這詭異的氛圍裏麵甚至不由得放輕了呼吸聲。


    “陛下?”沉默了大概足足有一盞茶的功夫,衛衍終於察覺到不對,低聲詢問。


    “愛卿說完了?”皇帝睜開眼睛看著他,臉上的神情似乎在等他繼續說話。


    “是。”雖然皇帝臉上的表情讓衛衍覺得很奇怪,但是他還是硬著頭皮回答了“是”。


    “沒有其他事需要稟告了?”皇帝又問了他一次。


    “是。”


    “愛卿還是好好想一想有沒有遺漏的地方,再來回朕的話比較好。”


    衛衍聞言沉默了片刻。公事他可以肯定沒有遺漏,至於那件事,不說也罷,終於還是回答:“臣想過了,沒有。”


    “既然如此,朕隻能幫你好好回憶回憶了。”說這話的時候,皇帝的口氣裏麵似乎有些說不出來的遺憾,不過臉上的表情可不是那麽一回事。光看他嘴角的笑容,就知道這個時候他肯定很高興能有機會“幫忙”。


    “陛下……臣不明白……現在還是白天……”衛衍不明白事情怎麽一下子就跳到了最壞的方向,試圖做垂死掙紮。


    但是他的垂死掙紮注定了是沒有用的,因為皇帝已經揮手讓伺候的宮女退下去,然後起身向他走來,拉住了他的手腕,用溫柔至極的語氣說道:“朕會讓你明白的。”


    那種溫柔到可怕的語氣,讓衛衍在溫暖的殿內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景帝自上月中旬以來心情就極好,就算看了暗衛送上來的那些密折,知道某個人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膽大妄為胡作非為,他的好心情依然沒有打上折扣。他一邊笑意吟吟地將暗衛送上來的密折當作政事之餘的消遣看,一邊在心裏估算著衛衍返京的時間。縱使後來衛衍返京的時間一延再延,景帝依然被他“七上八下,一驚一乍”的表現逗得笑出聲來。


    既然怕他生氣,就不要做那種事;做了還敢磨蹭著不肯回來見他,豈不是罪上加罪?


    不過那個在路上怕得不敢回來的人真的見到了他倒不怕了。聽他在那裏一板一眼地稟告公事,完了以後還一副盡忠職守的模樣,景帝忍不住就想嚇嚇他。


    很寬宏大量地給了他三次坦白的機會,可惜某人始終遲鈍到不肯受教,就怪不得他要好好料理他了。


    景帝故意問他要在哪裏接受他的寵幸,就是為了看他為難羞澀的模樣。果然,衛衍抿著嘴唇不肯開口,不過眼神卻忍不住飄向了裏麵。


    景帝雖然覺得在陽光下抱他肯定也會很舒服,但是轉念一想衛衍的想法也很有道理,美味的食物就應該放在舒展得開手腳的地方好好享用才對,就沒有反對,一把拖了他往裏麵走去。


    “敢把朕說的話全當耳邊風,不讓你做的事全都做了,相信你一定對今天要受的懲罰做好心理準備了?”景帝一邊解他的腰帶一邊示意衛衍幫他寬衣。


    “臣沒有……”衛衍雖然是滿心不願意還是不敢違抗他的命令,唯一的小小反抗就是寬衣的動作磨磨蹭蹭,盡量拖延上床的時間。


    “是不是覺得朕那時候是在說笑?你也不想想朕什麽時候和你說笑過。”景帝見衛衍低了頭不敢回話,也沒在意隻管自顧自地說下去,“讓朕好好想想你到底犯了哪些錯。宿娼狎妓風流快活不算,竟然還去買了個美貌的婢女朝夕相處巫山共遊,吃幹抹淨以後還把人家拋棄了事。事發以後心虛得不敢回來見朕還在路上磨蹭。衛衍,你說朕該怎麽懲罰你?”


    景帝嘴裏數落著衛衍一路上犯的罪行,手下也沒有停頓,很快就把衛衍剝得幹幹淨淨。美味在前,還是闊別一個多月的美味,景帝當然忍不住也不想忍。


    有些事,衛衍本來還心存僥幸,以為皇帝不可能發現,可惜皇帝在此道上浸染數年,豈是他可以欺瞞,不過是用手試了試,就知道他先前交代過的按時塗抹藥膏這事肯定也是被衛衍拋到了腦後。


    其他的事倒還好說,這件事皇帝覺得應該讓他長長記性,免得他以後再把別人的好心當做了驢肝肺。


    “是不是朕囑咐你用的藥膏也從來沒用過?既然如此,今日就罰你在朕麵前自己做好準備。”


    聽到這話,衛衍不敢置信地抬頭,卻發現皇帝陛下神情認真,臉上絲毫沒有玩笑之意,裝有脂膏的香盒也很快遞到了他的眼前。


    “不……”衛衍搖了搖頭,忍不住退後了幾步。皇帝命他帶上的藥膏一直放在行囊裏,但是他從來沒想過要用。皇帝對他做任何不堪的事他都能說服自己因為他不敢反抗不能反抗所以必須忍耐,但是讓他自己來做,就仿佛在身體屈從的同時意誌也一起屈服在對方身下。


    這種事,他不願意。


    可惜,龍榻再大也沒有他可以躲的地方,很快他就被皇帝逼到了角落裏。


    “不?”他看不到壓在他身上在他耳鬢廝磨的皇帝的表情,隻能聽到皇帝頗為玩味的聲音,“你的意思是不做好準備要朕就這麽進去?”


    說著讓衛衍害怕的話,景帝又故意地在他身上蹭了蹭,繼續說道:“你的身體變得這麽緊,不做好準備就進去的話肯定會受傷,受傷的話肯定會發熱,據說發熱的身體很舒服到時候朕恐怕會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的寵幸你,就這樣不停循環往複,你難道是打算一輩子躺在這張榻上?”


    一輩子躺在這裏?明知道皇帝這些話可能是在嚇唬他衛衍也不敢賭,掙紮了片刻還是接過了皇帝手裏的香盒。


    “好好弄,否則到時候吃了苦頭不要哭。”


    皇帝此話一出,衛衍的臉色更難看了。


    他已經明白皇帝今日肯定不會輕易放過他了,咬了咬牙,一狠心之下就準備亂來。


    景帝故意將話說得很荒唐,其實就是想看衛衍羞愧難忍的表情,卻不料衛衍被他逼得臉色蒼白神情木然,頓時興致大減,心裏也莫名不舒服起來,在他不把身體當自己的身體準備蠻幹的瞬間握住了他的手腕。


    “算了,親朕一下就饒你這一次。”好吧,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終於不得不承認,與木頭玩床上情趣的自己真的是個笨蛋,還是個屢教不改的笨蛋。其實在某根木頭隻肯接受一種體位,其他的體位就算更舒服也會被他視作懲罰的時候,他就應該明白在木頭的腦袋裏麵是沒有情趣這兩個字的。


    衛衍愣了一下,他不明白皇帝為什麽會突然改了主意,但是很怕他過一會兒就反悔,沒猶豫幾下就直起身湊上去吧唧一口親在了皇帝的臉上,然後又躺了回去。他這麽幹,讓皇帝陛下的臉色頓時變得好奇怪,青了又白白了又青,最後終於是認命似的長歎,嘴裏嘀咕著諸如此類“和笨蛋生氣的人隻有更笨蛋”這樣的話語將他直接壓倒在了榻上。


    景帝前麵雖然說了一堆要把衛衍這個那個的威嚇之語卻沒有打算把其中的任何一項實行,衛衍對他在榻上的話總是半信半疑顯然與這有著莫大的關係,不過他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壓倒了衛衍,身體力行地教導了他一遍何謂“親”,一直把人親到氣喘籲籲,景帝才放過了他。隨手取過了香盒,開始細心地為他做承恩前的準備工作。男子的身體不比女子天生有潤滑之物,交歡的時候更容易受傷,所以開始前的準備再周到細致都不過分。


    衛衍的身體經過一個多月的修養恢複到了初次臨幸時的青澀,景帝想到第一次的時候弄傷過他,此時當然不敢亂來,塗抹好香脂後,又半是誘哄半是強硬地用暖玉拓開了他的身體,才敢小心翼翼地享用。


    雖然這俱身體美味到怎麽都嚐不夠,但是景帝想到他沿途勞累,心裏又七上八下忐忑不安肯定沒有好好休息過,就算再饞也不敢做得太過放縱傷了他累到他,隻做了兩次解解饞就歇了雲雨帶他去沐浴。


    等重新回到床上,景帝看衛衍臉上的表情就知道他根本不相信自己會這麽輕易就放過他。


    “這次你鴻運當頭,正好碰上朕這幾日心情特別好,就算犯了天大的錯也不算什麽。”景帝本來想和衛衍討論一下為什麽最近他的心情會這麽好,不過衛衍現在真的是累了,才聽他說了一句話眼睛就忍不住半眯著了,景帝見他這樣,硬是把想說的話都咽了下去,隻伸出手來摸了摸他鬢角的發絲,輕聲說道,“睡吧,等晚膳的時候朕叫你。”


    衛衍自官船過了祁陽府碼頭後就整日裏提心吊膽胡思亂想一直沒能睡個安穩覺,好不容易撐到現在皇帝陛下罵也罵了,罰也罰了,終於可以安心睡覺,再加上□□過後的疲累,這一覺一睡就睡到第二天的晌午,別說是晚膳,連第二天的早膳也沒能趕上。


    醒來時他發現自己如蠶繭似的緊緊裹在一堆被子裏麵,旁邊自然是空無一人。在被子裏麵賴了片刻待整個人清醒過來後,衛衍回憶起腦中殘留的某些記憶片斷稍稍有些汗顏,昨夜睡得迷迷糊糊之中感覺到有人要來搶他的被子,他就死死地抓著被子不肯放手,還怕那人不死心,將被子在身上纏了一圈又一圈,然後很快安心地繼續睡覺。顯然,這是造成他目前如蠶繭般裹在被子裏麵的真正原因。


    不知道那個來搶他被子的人是不是皇帝陛下?不知道皇帝陛下昨夜被他卷了被子沒得蓋有沒有生氣?


    不管了,反正他睡著了什麽都不知道。對著床邊的流蘇發呆片刻後,衛衍決定放棄思考這種傷腦筋的問題,從小到大,揣摩別人的心思從來就不是他擅長的事情,更何況是揣摩君心這種高難度的動作。


    “衛大人醒了?陛下讓老奴回來瞧瞧,若大人還睡著命老奴一定要把大人給叫醒,怕再睡下去要餓壞了。大人醒了就趕緊起來洗漱更衣用膳,陛下今日命小廚房做了大人最愛吃的水晶蒸餃。”


    衛衍剛坐起來還沒來得及喚人,就聽到外麵傳來高大總管的聲音,然後簾子一掀,宮女們端著一應洗漱用具衣褲冠履鞋襪依次入內。本來還沒覺得餓,被高大總管這麽一提醒,他才發現自己真的是饑腸轆轆了。當下隻是笑笑問了聲安,也不多話,在宮女的服侍下潔齒漱口剃須淨麵,然後束發著衣,很快穿戴整齊。


    他這邊收拾整齊,那邊早膳也擺在桌上了。衛衍走到桌邊細看,計有各色點心十餘種,皆置在素瓷碟中,色香味俱全,看著非常勾人食欲。另有各類羹湯五六份,置在湯盒中不曾取出,當然還配有幾碟小菜,衛衍餓過了頭想吃得清淡點便要了份白粥,就著雞絲燉豆腐開始用膳。


    宮中的膳食一般由禦膳房按例烹製,然後各處自行遣人去領取,不過各宮各院但凡身份尊貴的主子都會在自己宮內備有小廚房,以便滿足她們的心血來潮不時之需。皇帝的寢宮自然也有小廚房,說是說小廚房,那也是相對禦膳房的“大”而言,據衛衍所知,皇帝寢宮的小廚房光禦廚就有□□個,每日分作兩班輪值,另配有負責雜務的小內侍十多個。


    小廚房的禦廚擅長精致細巧的食物,如各類點心羹湯之類的,比如衛衍喜歡的那個水晶蒸餃,就是皇帝寢宮中小廚房禦廚的拿手點心之一,衛衍至今還不曾在別的人家吃到過能與之一教勝負的蒸餃,那水晶蒸餃不負“水晶”之名,皮薄到如紙般一層,觀之真正是晶瑩透亮,裏麵裹著滿滿的濃湯,一口下去口齒生津滿嘴餘香。


    衛衍第一次嚐到就忍不住又吃了一個,皇帝見他喜歡,隔三岔五便會命小廚房做來呈上。


    今日衛衍是真餓了,所以吃得很快,當然動作再快儀態卻紋絲不亂。再說就算他吃得亂了儀態,也不會有人來說他,除了皇帝陛下。不過皇帝身邊伺候的都知道,陛下就算要說衛大人,很多時候隻是在耍花腔逗人玩,並不能當真,誰當真就是誰傻了。


    宮中的碗不大,衛衍一口氣吃了三碗粥,又吃了兩碟子水晶蒸餃,其他點心也用了些,才算填飽了肚子。


    待早膳用畢,收拾一番以後衛衍翻檢昨日命人帶來的箱子,開始打點上下。貼身伺候的宮女內侍並各處的頭目皆有禮物。東西不貴,乃是此次幽州之行帶回的物產,不過是些織物之類,聊表心意。


    幽州物產貧瘠因而手工業特別發達,其織物在天下間也算略有名氣,況且極北之地的織物自有一番風味,故送者收者彼此也算皆大歡喜。至於高大總管,衛衍送了一張由野羚羊腹部絨毛所製的毯子,據說上了年紀的人夜間蓋在腿上有祛寒去濕的功效。


    高庸跟隨皇帝多年,天下間的珍物不知道見過多少,一看一摸就知道此物不像衛衍說的那樣隻是一點心意,怕是價值不下千金。雖然皇帝對此類事向來是睜隻眼閉隻眼,本著水至清則無魚的原則,心中有數但是隻要收禮後幫的忙無傷大雅不犯到皇帝的忌諱也就當作不知道。


    但是他要是收了眼前這位主的大禮卻辦不了他所托的事,怕在皇帝那裏都難以交代。高庸上了年紀,這禮物合是頗合他的心意,不過想到衛衍那不知名的送禮目的這禮物頓時有些燙手,就不知道眼前的主送這麽貴重的禮物所為何事?當然他心裏也很是疑惑,這世上還有什麽事皇帝不能幫他辦反而要求到他頭上來,嘴上卻不便明言,隻寒暄著等他開口。


    衛衍在幽州挑選禮物的時候倒是沒想那麽多,隻想著這次他終於把這事記心上了,等返京後父親必不會再罵他不會做人這等小事還要老父來操心,便很是得意了一番覺得自己終於懂事了。現在東西送也送了,高大總管在那裏笑眯眯地擺出一副萬事好商量隻等他開口的模樣,終於想起他倒是真的有幾件事要請教一下高大總管。


    第一件事當然是問早起時候皇帝陛下心情如何。


    然後在高大總管回答了“很好”以後他終於安下了心。


    第二件事是問皇帝陛下近來心情如此之好的原因。


    經過解說,他才知道,原來皇帝近來心情如此之好的原因有三個。第一個原因是在政事上,朝堂上議論紛紛反對者眾多的恩科終於還是在皇帝的堅持下與會試同期舉行了,聽說挑到了好幾個讓皇帝滿意的人才。政事順暢,皇帝陛下龍心大悅也就沒什麽可奇怪的了。


    第二個原因是源於後宮,上月中旬,禦醫診出永和宮的劉才人已經有了三個月的身孕,皇帝大喜之下,當即將她進封為婕妤,另賞賜了眾多珍物著人細心照顧並常常入內探視。皇帝大婚足年,首次傳來後妃受孕的喜訊,即將初為人父,自是喜不自勝。


    至於第三個原因嘛……


    衛衍見高大總管說到第三個原因就停了下來,隻是看著他笑而不語,以為有什麽難言之隱不便多言,當下也不好再問下去,便轉了話頭去說第三件事。


    這第三件事委實有些難以開口,衛衍期期艾艾地試圖暗示高大總管能不能揪著機會在皇帝陛下麵前為皇帝的那些舊愛新歡說點好話,以便皇帝能夠經常想到她們。


    高庸沒有想到他的真正目的是為這個。這種替人邀寵的事在宮中實屬尋常。皇帝三宮六院這麽多後妃,就算每夜一個地換,輪也要輪上好幾個月,除了皇後有宮規保證每月必有兩夜有幸承恩外,其他時候臨幸何人都是隨皇帝的心意,人心在左厚此薄彼也是正常,有些後妃可以一月承幸幾次而有些後妃則幾月都未必能見到君王一麵。


    隻是在這深宮之中若無皇帝寵幸又怎麽能夠有出頭之日,故所有的後妃無論受寵的還是不受寵的,受寵的想要專寵不受寵的想要受寵都想盡辦法隻為了皇帝能夠多看她們一眼。


    籠絡皇帝身邊的近侍讓他們在合適的時候提醒皇帝一句是她們慣用的方法之一,當然這個方法也被無數的事實證明是行之有效的,特別是當君王的心中並無特別的人去哪裏都沒多大區別的時候。不過,以目前的情況,若被皇帝知道了替人邀寵的主使是他的話怕是要大動無名肝火吧。


    “衛大人,按理來說老奴不該說這話,不過老奴也是真心為了大人好。陛下正是貪戀情穀欠的年紀難免在房事上會不知節製,若大人說這話是因為夜夜承恩不堪承受的話可對陛下明言,陛下愛惜大人身體必會有所收斂;若大人說這話是有別的心思在裏麵,陛下知道了難免會雷霆大怒,到時候大人大吃苦頭不去說而且那些苦頭還是吃也是白吃根本於事無補。今天的這些話大人就當沒說過,老奴也當沒聽過就此算數。”高庸語重心長地勸說道。


    “高大總管……”衛衍顯然不肯死心。話說這是他目前為止想到的堪說最婉轉最曲折卻最能看得到光明前景的一條計謀,還是高大總管的那句“陛下常常入內探視”啟發了他,卻沒想到還未實行就要夭折腹中。


    其實他自己也是近侍的身份,這個“侍”雖然是侍衛的“侍”,不過這個“近”還是非常近的,但是要讓他自己去實行這條計謀他還真的不敢,總覺得皇帝可以一眼看穿他內心的想法然後就會有很糟糕的後果。


    隻是無論他怎麽請求,高大總管就是不允,還在那裏告誡他千萬不要在皇帝麵前對後宮諸妃多置一詞。顯然高大總管也是擔心他,怕他找不到人幫忙不肯死心自己去皇帝麵前玩這套把戲。衛衍也希望自己有這膽子在皇帝麵前演戲,可惜他沒有,所以他很鬱悶。


    這鬱悶一直持續到午膳,連皇帝也看出了他的鬱悶問他怎麽回事。衛衍當然不敢說鬱悶的真正原因隻好說他離家多日一回來就入宮侍駕與家人不曾團聚很是想念。皇帝聽後看了他一眼,衛衍因為這段話沒有一句是假話也就不害怕,然後皇帝半點也沒有為難就允了他,讓他休息片刻後就出宮,可以在家裏用完晚膳宮門落匙前回宮,整個過程順利到衛衍目瞪口呆一瞬間還以為自己是在幻聽。


    這麽久以來,衛衍第一次看到皇帝陛下如此通情達理寬宏大量和顏悅色,以前他想回家去都要求個半天皇帝臨到頭還要出爾反爾,果然,要做父親的人就是不一樣了。


    既然得到了允許,休息什麽的就全免了,衛衍瞬時鬱悶全消高高興興謝恩回家了。


    回家以後自然不是休息,而是繼續送禮的事情。家裏人昨日已經送過了,親朋好友那裏交代給管家按例辦,唯有幾個知交府上,衛衍親自跑了一趟。


    諸事完畢後回府和家人吃了頓團圓飯。飯後用茶的時候,衛衍的期盼沒有落空,衛老侯爺果然誇了他兩句,說了些諸如“衍兒長大了,這些許小事已經能夠自己處理妥當不用為父操心了”之類的話。雖然衛老侯爺隻是那麽小小地誇獎了兩句,但是對於始終被斥為“不長進”的衛衍來說已經很滿意了。


    本以為這一天會順順利利地過去,沒想到入宮以後才發現宮內氣氛很不妙,守在門口的眾人給他的眼色中都是昭然若示的“小心為上,自求多福”這八個字。衛衍雖然很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明明他走的時候還是晴空萬裏怎麽一回來就變天了,可惜他還沒來得及向人打探,裏麵就傳來讓他入內的命令。


    他硬著頭皮小心翼翼地入內請安,果然皇帝的神情中有著毫不掩飾的不悅,命他坐到身邊後,瞪了他幾眼似乎在等他認錯。


    衛衍很想認錯,卻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裏,除了那個未完成的計謀,他好像什麽都還沒做,難道皇帝是打算以“其心可誅”來懲治他嗎?衛衍實在想不出來皇帝為何不悅的原因,隻能保持無辜的神情回望皇帝,希望皇帝明了他是無辜的不要因為無妄之災遷怒於他。


    皇帝冷哼了一聲,似乎想要讓他死個明白,開始問他這個下午做了點什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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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衛衍整個下午沒做過一件見不得人的事,自然老老實實將他一個下午的行蹤都交代個一清二楚,沒料到皇帝越聽臉色越難看,從剛才的烏雲密布直接轉變成了電閃雷鳴。


    “這麽說你這一個下午就是用來送禮了?”景帝知道自己這話問得很是咬牙切齒,事實上他也很想咬麵前這個蠢笨呆傻卻一臉無辜表情的笨蛋一口。


    “是。”衛衍點頭應是,還是不明白皇帝為什麽要生氣。


    “鎮北將軍府,瑞安伯府,兵部林侍郎家,齊遠恒家是你親自去的?”


    “是。”衛衍隱隱覺得有些不妙,還是硬著頭皮稱是。


    “宮內的宮女內侍各處頭目你也打賞過了?”


    “是。”這個“是”字艱難地出口,衛衍似乎有點明白皇帝生氣的原因了。


    “你送了高庸一張野羚羊毛製的毛毯?”


    “陛下,那隻是臣遠行歸來的一點小小心意……”衛衍小小聲地解釋。若不解釋,照皇帝那個口吻問下去,難道是打算治他個賄賂內侍勾結內臣的罪嗎?


    “小小的心意?衛愛卿真是好大的口氣,卿歲俸銀80兩祿米40石,大概當個十年八年的差夠買那張毯子了。”


    “陛下,臣真的沒有那個意思。”衛衍變了臉色,直接跪到了皇帝陛下的麵前。


    “朕也不是那個意思。”景帝當然明白他在怕什麽,把他從地上拉了起來。他雖然打算要治衛衍的罪,不過沒打算往那個方向扯,卻不知道什麽時候問話偏了方向。果然和笨蛋待久了他也變笨了。


    “那陛下到底是什麽意思?”既然不是那個意思,那他到底是哪個意思?衛衍一頭霧水地望著皇帝陛下,希望他能給個明示。


    “朕的意思是……”景帝停頓了一下,咳了好幾聲,奢望某個笨蛋能夠突然腦袋開竅聰明起來領悟他的意思。可惜奢望始終是奢望,笨蛋也永遠是笨蛋,那個笨蛋始終一臉茫然地望著他,讓他忍不住怒從心起,脫口而出,“朕的意思是,既然所有人都有禮物。那麽,朕的禮物呢?”


    此話一出,兩個人都愣住了。


    景帝略有些不自在,目光閃了閃飄向了遠處。他身為一國之君坐擁天下富有四海什麽東西沒有今日竟然會抓著臣子討要禮物真是丟臉丟大了。轉念一想不對,明明是所有人的禮物都準備了偏偏忘了給他準備禮物的衛衍比較理虧吧。這麽一想,景帝立即收回目光瞪著衛衍。


    衛衍呆了好久才能找回自己的舌頭。他所有人的禮物都準備了,但是真的忘了還有皇帝陛下這回事。


    “可是陛下什麽也不缺……可是臣帶回了幽州知州敬獻的禮單……可是……”在皇帝的目光如炬下,衛衍支吾了半天,垂下了頭,“可是”不下去了。


    其他人也不缺這點東西,就像他剛才所說的,那些東西表達的隻是心意;至於幽州知州的禮單那是謝師兄的心意,和他一點關係也沒有。皇帝生氣是正常的,若是他,別人都有禮物就忘了他的話,恐怕會比皇帝現在生氣一百倍。


    “你也知道自己錯了是不是?那些是不一樣的。還好你沒有騙朕說什麽禮物放在家裏忘了拿之類的謊話,要不朕會更難過的。”


    “你讓朕這麽傷心,不知道打算怎麽補償朕呢?”


    “不如你把自己作為禮物送給朕吧。”


    景帝伸手將垂著頭的衛衍摟進懷裏。懷裏的人遲疑了片刻,沒有說話,不過終於伸出右臂抱住了他的腰。這是衛衍第一次在清醒的狀態下自動抱住他。


    所謂的“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就是指目前這種情況吧。


    對此景帝很是滿意,非常滿意,嘴角的笑容要有多得意就有多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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