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當時當日的這兩人並沒有想那麽遠。


    那時候景帝的腦中浮現的是衛家的一個個人名,以及他們將來會在官場中占據的位置。至於衛衍,當然會有一個很合適他的職位等待著他。未來很值得期待呢,那樣想著的皇帝心情極為愉快。


    那時候衛衍正在想幽州離京城有多遠,他這一路需要花多少時間。雖然父親告訴過他這個消息,但是他以為一個隨時都會死的人不會有這樣的機會。宣旨監刑,那是皇帝最信任最倚重的近臣才會擔任的職務,通常意味著以後在仕途上的青雲直上。


    他以為他根本不會有這樣的機會,但是皇帝剛才的話語推翻了他的結論。那句話,肯定是表示皇帝終於對他的身體失去了興致,願意從此和他保持正常的君臣相處之道。想到這裏,快被多日來的沉重壓得喘不過氣來的身體突然間感到一陣輕鬆。這一切終於可以結束了嗎?馬上會有新的開始了吧?


    那一夜清醒過來後發現自己正被人壓在身下生生折辱時他一時氣血上湧頭腦發熱,第一個念頭就是想殺了他,手已經抬了起來,卻在對方鎮定的目光中一點點冷靜下來,慢慢退卻直至絕望屈服,最後萬劫不複。


    隻是因為,在那一刻,他看清楚了這個折辱他的人是誰,這個人是他自幼侍奉的君主,是他曾立誓要追隨的人,這個人,是皇朝的帝王,是天下的共主。無論這個人此時對他做了什麽,殺了他的後果隻有一種——毀家滅族。


    想明白了這點後他隻能絕望地閉上眼睛,默默承受那宛如淩遲般的肆虐,直至昏睡過去。


    第二日醒來後他看清楚四周那些繁複的龍紋時,腦子呆滯到無法做出反應。昏過去的時候他以為不會再有醒來的時候,發生了那種事事後該怎麽處理他心知肚明,當他屈服的時候已經不抱任何生的希望了。


    但是他竟然醒了過來,竟然在昨夜被百般□□的龍榻上醒了過來。宮女內侍見他醒來立即嘰嘰喳喳地圍上來,很快有太醫過來給他把脈開方。


    他在呆滯中回過神,然後便是深深的悔恨。其實當時他應該反抗的,不能殺了皇帝至少他可以逃,當然肯定是逃不出去的,最後的結果也依然隻有一種,但是至少不該傻傻地屈服然後在第二日醒來後繼續遭受屈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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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時他為什麽不反抗,這個問題的答案到現在他還是不知道。也許,在他看清楚折辱他的那個人是誰的時候他的世界已經崩塌,反抗的念頭也煙消雲散了。


    其實他根本不想醒來,一旦醒來就得麵對發生過的那一切。


    是選擇自我了斷避免繼續受辱,還是選擇苟延殘喘地多活幾日,這真的是一個兩難。千古艱難惟一死,預料得到會死和自己選擇死亡畢竟是兩回事,況且他到底做錯了什麽需要自我了斷?用別人的錯誤來懲罰自己,豈不是愚蠢又可笑?再說,那時候還沒有真正絕望到無法自處吧。


    他還沒有理清自己的思緒皇帝就回到了寢宮,聽到他曾仰望的君王他曾誓言要守護的君王用輕描淡寫的口吻威脅他敢尋死就用他全家來陪葬,聽到他侍奉經年的君王用惡意的譏誚的聲音告訴他他以後必須習慣那些對待後,他才真正感到了無法言語的絕望。然後,徹骨的寒始終籠罩著他,讓他再也感覺不到溫暖的陽光。


    而現在,他誓言效忠的君王又用一句話重新給了他新的希望。


    當他跪下誓言“臣心可鑒日月”的時候,就像很多年前他向年幼的帝王宣誓效忠的時候一樣,毫不遲疑,誠心誠意。


    麵前的人依然是他要追隨的人,是他要守護的人,這一點,無論過了多少時日,無論發生了什麽,都不會改變。


    就像他是他的君,而自己是他的臣,這一點,也永遠不會改變。


    天熙元年十二月二十四,民間有祭灶掃塵的習俗,宮中為了避免走水,嚴令不得私祭,不過掃塵的習俗倒沒有廢除。


    衛衍奉召入宮的時候遠遠就瞧見內侍們舉著稻草紮成的掃把,上麵為了討喜還紮了紅鍛,正到處跑來跑去撣著看不見的灰塵。


    宮中各處清掃都有專人負責,當然不會有積灰的角落存在,不過這個習俗蘊含著“除陳布新”的涵義,掃塵的用意就是要把一切“黴運”、“晦氣”統統掃出去,寄托了百姓們辭舊迎新的願望,倒不是真正為了清掃打理房子,所以正在做此事的內侍們臉上都洋溢著喜氣洋洋的笑容。


    看到眼前喜慶的景象,衛衍雖然身體疲憊,心情卻很輕鬆。


    那日下午皇帝給了他旨意後就遣他去了大理寺,這幾日他一直泡在大理寺與眾人商議年後出發的諸項事宜。景朝的處刑一般是在秋後,但是謀逆大案不在此例,判下後通常都是斬立決,況且皇帝陛下為了殺雞儆猴,鞏固他親政後的勢力,對此案下的命令是嚴審重判。除了被太後當場誅殺的罪魁禍首外,此事牽連者眾多,禦筆朱批後的處決名單有厚厚一疊。


    “十歲以上斬立決,十歲以下入賤籍,仆從奴婢盡數沒官拍賣,幽州世家此後數十年恐怕都會一蹶不振。”大理寺卿一邊翻看衛衍帶來的條陳,一邊摸了摸胡子,在那裏微微搖頭,“衛大人不用多慮,雖然此事太急,準備事項繁瑣蕪雜,不過自有下官屬下眾人操心。衛大人就請打點好行李到時候出發就是了。”


    話是這麽說,衛衍可不敢托大。這事他擔了名頭,若出了事自然也是找他,辛苦一點也是沒有辦法,所以他盯在那裏熬了幾日看著眾人校對名單以及重新審閱了一遍案卷,確定沒有差錯才命人封存名單案卷等物品等著出發之日。


    這事急就急在放在年末辦理,若在平時也不需要熬夜苦幹。這裏要說說景朝的朝會製度和各處衙門的慣例就能理解為什麽會這麽著急。


    景朝的朝會分大朝會、朔望朝和常朝,大朝會在每年歲首,冬至和皇帝萬壽之日舉行,並非為了議事,而是皇帝接受百官朝賀的盛大慶祝儀式;朔望朝在每月初一十五舉行,百官朝謁,與常朝的最大區別在於朝謁的人數多品階廣;至於常朝即是平常說的早朝,一般在每月的三、六、九日舉行,一月九次,隻有符合品階的朝臣才能朝謁。


    當然沒有早朝的時候皇帝還是不能休息,一般會召見重臣在禦書房或其他地方議事,不過到了每年十二月二十八歲末祭祖以後就會封朝封璽一直到過了正月十五才會重新開朝會議事。


    而景朝的各處衙門的慣例是十日一休,稱作旬休,另有節假日並皇帝太後等生辰亦有幾日休息,歲末年初的年休則長達十多日,除了幾個比較特殊的衙門其他衙門在年休時按例不辦公務。


    皇帝直到了年末才把這事交代下來,並且按他的意思是正月十五過後就出發,到了幽州大概是二月初,正好避開正月不染血腥的慣例到達後即可擇日按旨處刑。


    這就意味著做事的日子隻有短短幾日,眾人隻能辛苦一點把這活趕出來。


    好不容易衛衍把一切安排妥當,一出大理寺就有內侍上前,宣他入宮見駕。這神出鬼沒的架勢,簡直和暗衛有得一拚。


    “衛大人這幾日辛苦了。陛下還在禦書房議事,命老奴先來服侍您洗漱沐浴後用點東西再好好歇一歇。”衛衍剛站定看了兩眼內侍們的掃塵,乾清宮的內侍總管高庸就迎上來向他行禮把他讓進去。


    衛衍連稱不敢,不是客氣而是真的不敢,高大總管乃皇帝陛下跟前的第一心腹,他有再多的膽子也不敢使喚。


    高庸也不和他站在外麵多禮,隻把人往裏麵讓。這位在大理寺待了幾天,皇帝天天遣人去問,問清楚了他是盯在那裏忙著辦公事才沒有下令命他回來,不過看情形到今天也該到極限了。一大早就命人去大理寺外麵守著隻等他出來就把他召進宮,還在上朝前吩咐了一通有的沒的才肯走。


    他自幼服侍到大的主上對眼前的人用了幾分心思他自然猜得準。既然主上都這麽用心,他做人奴婢的怎敢怠慢。而且眼前的這位主得寵也就罷了,更難得的是脾氣不錯容易伺候,規規矩矩地守著本分,不會恃寵而驕挑三揀四故意為難伺候的人,多日相處下來他看在眼裏心裏添了幾分好感,熱絡的臉上也就多了幾分真情。


    衛衍進了殿,本來隻是想就這樣候著,畢竟沒有做臣子的會在君王的寢宮又是沐浴又是更衣還兼用膳休憩的規矩。


    那日皇帝下旨的時候他就已經明白皇帝話中的意思是要結束前段時日的荒唐舊事,不但不會殺他還有了重用他的念頭,畢竟宣旨監刑的差事不是誰都有機會擔任的。


    慷慨赴死說起來簡單真正做起來並不容易,本來以為必死的局麵無論皇帝陛下因為什麽原因改了主意能不死總是好的,就算他貪生怕死吧反正再難堪的時候他都撐下來了沒道理皇帝陛下罷手了他倒要想不開。也許以後君臣相處時會有些芥蒂,但是隻要他本著為臣之道小心一點,應該不會太難吧,而且雖然他老是被老父斥為不求上進不思進取,一旦有了機會的時候還是很想努力去抓住,以便日後有一番作為。


    頭一夜留在大理寺的時候他真的很害怕看到門外有宮中的內侍踏進來宣他入宮,好幾次似乎隱約瞧見了人影,一晃又不見蹤跡,惶惶不安地等到天亮,終於鬆了一口氣,看來他沒有料錯。從此以後君是君,臣是臣,終於可以擺脫噩夢,再也不用忍耐那些事情。


    今日出了大理寺看到等他的內侍時倒不再有害怕的感覺,想來陛下是急著要聽他的匯報才命人等在那裏。


    不過眼前眾人的殷勤又是怎麽回事?衛衍麵對那些一擁而上噓寒問暖端茶送水的宮女們慌了手腳,連連退卻,直到被逼到角落不敢動彈。


    他們可能還沒有揣摩出皇帝的意思吧?反正過了今日他們就能知曉以後不需要再這樣對待他了。


    衛衍惴惴不安地安慰自己,偏偏這個解釋蒼白無力到連自己都無法說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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