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衍走出宮門的時候有恍若隔世的感覺。


    冬日的暖陽照射在遠處琉璃瓦的屋簷上,白花花的一片晃入他的眼,他眯著眼愣愣地看了半晌。


    “大人?”


    隨從早就牽來了他的馬,見他呆愣著沒有反應,上前喚他。


    “走,回府去。”


    過了好大一會兒,衛衍終於回過神來,翻身上馬,策馬揚鞭,馬蹄聲響徹長長的官道,巍巍皇城很快被拋在了身後。


    “大人!”


    後麵傳來了隨從的驚呼聲,不過衛衍沒有放慢速度,繼續縱馬。他惶惶前行,就好像後麵有什麽可怕的東西在追趕似的。


    官道在眼前一分為二,衛衍提馬拐上了左邊的道,這條路走到底,隻要再拐個彎,衛府就到了。


    “大人!”


    後麵的聲音突然大了起來,衛衍才猛然回神。


    這條道已是鬧市區,剛才他一路急馳而來,行人紛紛躲避。此時有一拉車的老漢躲避不及,車子橫在了路中間。


    衛衍猛地一拉韁繩,駿馬從車子旁邊堪堪擦過,然後他看到了地上的幼童。


    幼童已經被嚇得不會動彈也不會哭,眼睜睜地看著巨大的陰影籠罩而下。


    駿馬長嘶而鳴的同時馬鞭揚起,小小的男童在空中翻了個跟頭落入馬上男子的懷裏。滿街的人望著這驚險的一幕瞬間失了聲音。


    “衛大人好身手。”醉仙居二樓窗口有人朗聲笑道,打破了這難捱的寧靜。


    “齊兄謬讚。尚有事,先行一步。”衛衍對樓上的人苦笑著抱了抱拳,告辭離去。


    “大人。”跟著他的人終於趕了上來。


    雖然幼童沒什麽大礙,不過受了驚嚇還是免不了的。衛衍下馬向苦主賠禮道歉,幼童家人連聲說不敢不敢,他還是賠了一錠銀子才算完事。有了這一嚇,他不敢再縱馬,隻讓人牽著馬慢慢往家趕。


    鬧市縱馬,到明日禦史恐怕要狠狠參他一本了。


    “大人這幾日是怎麽了?”


    “不知道啊,他一向待人溫和做事謹慎,今天是怎麽了?”


    衛衍聽到後麵傳來手下的竊竊私語聲,心中更是苦澀。怎麽了?怎麽了?他突然想起了年輕帝王眼中的陰戾,不由得感到一陣徹骨的寒。


    “那是誰啊,鬧市縱馬,五城戍衛衙門的人也不來管一管?”


    “天子近衛,五城戍衛營大統領見了也要陪笑,誰敢來管?”


    “原來是天子近衛,怪不得如此跋扈。”


    “輕聲點輕聲點,不要惹來麻煩。”


    “聽說陳大將軍也是天子近衛出身。”


    “是啊是啊,才短短幾年功夫,就已經官拜大將軍了。”


    “沒辦法,近水樓台先得月,在工部吏部熬個十年也沒有在皇帝身邊一年升得快。”


    “怪不得人人削尖了腦袋要往近衛營鑽。”


    “那也要手上有真功夫。你以為近衛營是想進就能進的?家世,忠心,武藝一樣都不能缺。”


    ……


    衛衍的身影在街頭消失很久,酒樓中的討論聲還不曾停息。


    那邊衛衍由人牽著馬,一會兒的功夫,就到了衛府門前。


    衛府極大,占了整整半邊街,從高高的院牆向裏麵望去,樓台亭閣,錯落有致。朱紅色的正門上方,“敕造忠勇侯府”的門匾高高懸掛,據說那是高祖禦筆親賜。


    衛衍下了馬,從邊門走了進去。問過管家,知道父親在衙門還沒有回來,就先進了內院,給大夫人請過安後才去見他的母親。


    母親住的院子保持著往日的寧靜,侍女們看到他進了院子,急忙掀開簾子將他迎了進去。


    “母親。”


    請安後衛衍沒有起身,隻是湊過去將下巴抵在了母親的膝上。小時候受了委屈後經常這樣將頭埋在母親的懷裏,母親什麽也不多說,隻是用溫柔的手掌輕撫他的頭頂,就這樣靜靜地安慰他,慢慢地那些委屈就消失了。現在,他竟然像個孩子一樣再次去尋求母親的安慰,這麽一想他覺得更加委屈了。


    “起來吧,衍兒,地上涼。”摸了兒子的頭頂很久,衛衍的母親柳氏終於開口了,“這麽久沒回來,這次能在家裏待幾日?”


    “沒事,有墊子呢。”早在衛衍請安前,侍女已經在他膝下放好了軟墊,“今日酉時就得進宮。”


    “這樣啊,那就起來幫母親抄點經,待會兒就在母親這裏用膳吧。”


    “嗯。”


    “如是我聞,一時佛在……”遒勁有力的小楷端端正正,布滿了一頁又是一頁,在墨香中衛衍的心緒漸漸安靜了下來。


    也許,什麽也無法改變,也許,自己的處境很快會變得更糟。但是至少這一刻,他又擁有了繼續麵對的勇氣,哪怕僅僅是為了不給親人帶來災禍。


    過了午時,天色漸沉。


    “要下雪了呢。”


    “好像是,母親要注意保暖。”


    “衍兒你也是,自己要當心自己的身體。”


    “放心吧,母親,我身體好著呢。”


    母子倆停下來閑聊了幾句,繼續抄寫經書。


    未時三刻,有侍女來報老侯爺要馬上見他。衛衍不敢耽擱,匆匆辭別了母親,來到書房,請安後侍立在衛老侯爺身前等著他問話。


    衛老侯爺一邊喝茶一邊隨口問了他幾句近況。


    “這次太後屬意你去幽州宣旨監刑。”沉吟了很久,衛老侯爺終於說到正事,“不過太後提了這事陛下心裏肯定會不喜,這幾日你自己行事須小心謹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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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麽會?陛下與太後一向是母子情深。”衛衍一時沒想通這裏麵的道理,不過他很清楚如果皇帝陛下真的是心裏不舒服的話,他再怎麽謹言慎行也一樣逃不過。


    母子情深!天家的母子情深在權力麵前還能剩下幾分?不過這樣大逆不道的話衛老侯爺隻是在腦中轉轉絕對不敢說出口來。想他衛氏經過數代經營,如今也稱得上是這景氏皇朝中的高門巨族,族中子嗣還算爭氣,所以在朝中軍中站得比較穩妥。


    當年幼帝繼位太後攝政,衛老侯爺自然是小心侍奉著太後,不過衛家的年輕一輩卻都想方設法塞到了皇帝陛下的身邊。如今皇帝親政,大量啟用年輕臣子,衛氏的年輕一代自然也是得到了重用的機會。


    不過衍兒嘛,衛老侯爺打量一眼身前的幼子,隱隱覺得這事透著某種說不清的玄妙。


    年輕的皇帝陛下向來喜歡聰明伶俐,貼心貼意的臣子,如陳天堯肖越之流,衍兒因為性格關係多年來在皇帝麵前並不討喜,若不是這次護駕有功,皇帝記不記得他的名字恐怕都是個問題。偏偏這次不但大肆封賞連升數級還日日讓他隨侍身邊,寵信到了讓太後都感不安的地步,就怕過幾年外放出去又是一個權臣重臣所以要搶先破壞。


    看來這事透著古怪呢。衛老侯爺摸著胡子在那裏沉吟。


    “雖說你在宮裏當差多年,都是熟門熟路,不過這次升職了,該打點的地方還是要好好打點。東西我讓人備好了,你待會兒帶走趕緊去辦。”說到這個衛老侯爺就來氣,想他其他幾個兒子都是八麵玲瓏的主,偏偏就這個兒子木訥老實,每次這種事情都要他提醒準備。像這次皇帝的封賞都快逾月,他這裏倒是老神在在,一點兒也沒有打點的意思,擺明了又要他這個老父操心,“單子在這裏,你拿去仔細瞧瞧有沒有遺漏。宮裏不比別的地方,小心點總是沒錯。”


    衛衍張了張嘴巴,想說點什麽,最後還是沒有出聲。隻是把父親手裏的單子接了過來。單子上列了一大串人名,他看了半天,卻一個也沒看進去。在宮裏當差,逢年過節或者找個由頭打點上下是慣例,雖有宮律禁令,但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很多時候大家都是心照不宣,也不是想要怎樣,不過是預備著哪天用得著的時候能給個方便。這樣的人情往來衛衍當然懂,不過這次他的確沒想過要去辦這事。


    他很想對父親說不必了,根本沒必要,對於一個很快會死的人這一切都是沒必要的,但是他最後還是什麽也沒說。


    那種有違倫理綱常的事,他不能言也不敢言,隻能讓苦澀從心底蔓延到嘴裏。此事事關皇室顏麵,知道的人越多也意味著等皇帝哪天要處理的時候死的人會更多,所以,對誰都不能說。


    皇帝是不可能有錯的,那麽,錯的隻能是臣子。君王失德,自然也是臣子的錯。


    事到如今,不可能有什麽希望,也不必存任何僥幸,死亡已是他最好的歸途。至於何時何地,白綾還是鴆酒,那是皇帝需要考慮的事情。反正他現在,什麽也不能做,唯一企盼的是此事不會牽涉家人親朋。


    鑒於對自己的處境有如此清醒的認識,衛衍越發覺得這個冬天漫長而嚴酷,每一天都像是赤腳在冰渣上走過,看不到前途也沒有回頭路。


    辭別父親的時候衛衍很認真地磕了頭,去向母親告別的時候也是。


    也許這一去,再沒有相見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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