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麗明收了線,核兒評價其果然兇殘,少說也是四十人副本boss級別。


    殯葬胖子還在等答覆,我們付了五百塊錢押金,定了所謂的三千元套餐,在昏黃的庭院燈下籤合同握手交換聯繫方式,舉一次性水杯共祝合作愉快。


    殯葬胖子姓文,我們就喊他“文胖”,弄得仿佛世界上還有種武胖似的。文胖畢業於某重點大學法學係,談吐不俗,總是在出口成章與出口成髒之間跳躍著。他不愧是專家,連夜給老太太擦洗了身子,換了壽衣,畫了點淡妝,還做了基本的防腐處理。等老太太安然地躺在玻璃棺材裏,文胖才跑過來和我們一起打地鋪。


    我問他好好的怎麽會跑去搞這行,他深沉地吐個煙圈:“這世道,法律鬥不過封建迷信,法律不金貴,迷信也不都十惡不赦。”


    我誇他是哲學家,他慨然引我為知己,勾肩搭背說事完以後一定請我吃飯。阿朱打岔說桃兒沒那個福氣,從來是吃人一頓飯賠人半條命,明天一早咱們就得上路,都睡了吧。


    我看核兒和徐真人也睡了,便點點頭。文胖堅持再抽了兩根煙,跑過來和我咬耳朵說:“這高個兒小子不一般,厲害角色。”


    我問:“誰?阿朱?”


    “嗯!”


    你眼神可真夠好的,潘巧雲都讓你看成王寶釧了,他那筋肉腦袋隻要再聰明半分,我們之間就不是這個現狀了,要麽他被我嚇神經了,要麽我主動出家當了和尚。


    我傾向於後者,因為我們搞藝術的大多數都比較悲觀,當然也有例外,比如革命畫家,革命劇作家,革命作曲家革命書法家革命表演藝術家革命音樂家,革命木匠革命漆匠革命水管工,革命道士革命尼姑革命和尚……我都在說些什麽亂七八糟的。


    第7章


    第二天早上五點多我們就出發了,分兩輛車,文胖的皮卡拉著老吳和棺材,老吳的破豐田坐著我們四個。阿朱會開車,給我們當司機。老吳口中的xy村是個連導航上都找不到的鬼地方,他引著文胖在前麵開,我們四個隨後,兩輛車在山溝裏越走越深,四周的景色也越發的僻靜,翠綠而起伏的山巒環繞四周,感覺就似被一妖人直接引入了盤絲洞。


    大約走了五個小時才到了目的地,老吳的諸親六眷都在村口等著。一見了我們的車,人群開始放聲大哭,有的哭“姐姐哎”,有的哭“姑姑哎,”有的哭“舅媽哎”,緊接著老太太的外甥侄子們蜂擁而上七手八腳抬棺材,老吳一溜兒七個舅舅個個精神矍鑠押解我們幾個下車,二話不說給戴了孫子孝。


    孫子孝不是好戴的,戴了是要磕頭哭靈的。


    說回來都怪老吳,這麽多年了也沒和邵麗明生個孩子,末了還得找幾個學生湊數。我們私下裏分了個工,我專門管錢,阿朱跟著文胖跑腿,核兒跟著七舅跑腿,徐真人平時就有重複無意義動作的習慣,所以陪著老吳磕頭。


    老吳還經常偷懶,徐真人倒是不折不扣。我問他:“你腦袋裏在想什麽呢?”


    他說:“我的畢業論文有題目了——《何為美,鮮血、神秘與死亡》。”


    我知道他為什麽這麽想,靈堂布置在老吳家二十年沒人住的舊屋裏,頂上一半有瓦,一半沒瓦,東邊的山牆也塌得差不多了,屋內光影斑駁,花圈堆疊,煙霧繚繞,地上鋪滿了黃紙,花哨的棺材被簡易地架在門板上,裏麵躺著被文胖整得麵色如生的老太太,銀裝素裹的男女嚎哭著如遊魂般來去,這仿佛是一場由莫奈營造的奇幻夢境。


    磕頭間隙這兩人嘰裏呱啦討論,有時候激動了還能唱。我對老吳說:“吳師,您合適嗎?過世的是你媽啊。”


    老吳白我一眼說:“子未死?安之死之樂?”


    核兒便來拉我,說他們腦內間隙性異常放電,你跟著摻和什麽?


    我真恨我們學校,專門他媽收瘋子。


    阿朱來找我,說是廚師來了。按照老吳家鄉的規矩,辦喪事必須擺三天的宴席請全村來吃。我眼前這人既矮又胖,一臉煙火氣,典型的廚子模樣,可惜他比看上去厲害許多,伸出一隻爪子,前後樣了樣:“五百一桌。”


    我找到七舅問要多少桌,七舅掐指一算:每次十桌。我轉身就差點給廚子跪下了,大爺,我隻有三萬塊錢吶!


    廚子和藹地說:“小夥子,三天的宴席其實隻有四頓飯。你看,你們今天下午才到,中午那頓就省了;明天的早飯是不用擺的,到了後天,吃過中飯就下葬,喪事也就結束了。”


    “那五百……”


    “也不貴。”廚子說,“從桌椅板凳到鍋碗瓢盆筷勺,從買菜到洗菜到燒菜到擺台到涮鍋洗碗,從顛勺的洗碗的到跑菜的,我們一手抓到底,一以貫之,全然不用你們主人家操心。”


    “行了就你了。”阿朱說。


    我不同意,我拉他到一邊說“你到底認真想了沒有啊?五百塊吶!這深山老林的。”


    阿朱說:“正因為深山老林才要讓他弄,否則你上哪兒買菜去?還有,別老在乎什麽錢不錢的,老吳在這兒呢,錢花完了再問他要啊,他不給就打啊。你這人就是實誠。”


    我望著阿朱,仿佛從來沒認識過他,阿朱問:“怎麽了?”


    我說:“你怎麽比以前聰明多了?”


    我印象中他沒這麽精明,這要是以後結了婚,這家裏還有沒有我說話的餘地了我他娘的又在胡想些什麽。


    阿朱笑了笑,說去別處幫忙,走了。


    廚子還在等我的答覆,我回身給他數錢。廚子齜開一口黃牙說:“小夥子,你選擇了我們這個優秀的團隊,你真有眼光。”


    帶著幾個老婦女流竄在鄉野葬禮現場,還好意思自稱團隊,另外誰他媽選擇你了?


    除了廚師,還有“八音”“八仙”,吹的拉的彈的唱的哭的抬的都要錢,連在棺材前麵擺個豬頭都要我380。


    我說你把我的頭剁下來放那兒吧,我這頭不值380,他們說小哥,你省這點兒幹嘛呢?都是為了辦好喪事嘛,喪事辦不好,也對不起老人不是?


    頭一天我就花了兩萬七八,接近破產,除了這些,還有和尚錢。對了,和尚呢?


    我去問文胖,文胖高深莫測地摘掉了帽子,帽子下原來是顆鋥光瓦亮的頭顱,接著,他從包中摸出一襲金黃的袈裟,愛撫後悍然披上:“和尚來了。”


    我哭了。


    文胖解釋說這就是三千元套餐的標準配備,如果是八千元套餐,就有真和尚了。


    “那中間那檔五千元呢?”


    “也是我,”文胖說,“不過我會提示是‘住持和尚’。”


    他信誓旦旦說自己會念往生經,但據徐真人反映,他趴那兒的一個小時嘴裏念的都是“股票漲基金也漲”之類的樸素理想。


    晚上開飯已經八點多了,果然全村都來了,吃得是杯盤狼藉。吃完了睡覺又是個問題,老吳家的房子是危房,親戚家又都被遠來的女眷住滿了,我們隻能睡車裏。


    這是八月鄉間的夏夜,蛙叫蟲鳴固然靜美,但開著車窗便是餵蚊子,關著的話,不到後半夜就得悶死。後來我想了個辦法,先開車窗,外頭用蚊帳罩住,再往裏睡。


    我和阿朱睡一輛車,我命苦睡前座,他睡後座。自從那次跳水事件後,阿朱一直對我緊迫盯人,這讓我感覺微妙。固然我樂意與他廝混,但也煩惱他始終認為我可能精神分裂。


    我睡不著,太熱了,開空調又沒那麽多油燒。大概到了十一二點,阿朱突然輕聲喊:“桃兒。”


    我正有點兒迷糊,就沒理會,他又說:“桃兒,你睡著了嗎?”


    我沒說話,他就開始伸手摸我,先摸的是臉,耳朵,後腦勺,再下來是脖子,脖子摸了好久。他的手很寬大,很粗糙,手心裏有老繭,那是長期打籃球的緣故,我也有繭,在握畫筆的地方。


    我已經無法自製地起了雞皮疙瘩,我覺得自己好像是一匹飢餓的、獨自越冬的狼或者別的什麽動物,對方是森林裏偶遇的人類。我完全可以一口咬斷他的喉管,這種嗜血的興奮讓我不住地戰慄,但這個愚蠢的人類不知道,他甚至不設防,他還以為我是那個在月亮下柔腸百結的歌唱家。


    他在摸我的肩膀,胸口,胸口很癢,腰,我的腰……直到這時我才從幻覺中反應過來。


    “你幹嘛?”


    他頓了頓,說:“你醒著?怎麽不回答?車鑰匙掉前排去了。”


    那你摸我幹嘛?我沒開口問。


    過會兒他自己解釋:“我怕掉你身上。”


    他一定很尷尬,我準備給他個台階下,便開始找鑰匙,鑰匙果然就在腳邊,我遞給他後他說:“睡吧。”


    我哪裏還能睡得著,爬出車子平復一下情緒。空氣悶熱cháo濕,可就是不下雨,蚊蟲就像戰鬥機一般朝我身上精準地撞來。在我的右手邊有條死水河,在老吳的描述裏那是關於家鄉的最美麗的回憶,現在已經是一塊蚊蟲的孳生場所。


    老吳還在守靈,眼睛熬得通紅,我想替他守一會兒,他說不用了,反正他也睡不著。


    我說:“你和邵麗明離婚,怎麽也不說一聲。”


    老吳問:“需要說嗎?這是私事兒。我們因愛而結合,因愛而分離,如今依然相愛。”


    你就扯去吧。


    我說:“邵麗明長得多漂亮啊,全校女老師數她最漂亮。”


    老吳沉默了一會兒,便開始回憶早年毒害過他的一本書,叫做《少年文藝》,在這本書裏,漂亮姑娘不是成天高舉著牛虻的拐杖衝著陰霾的天空發出戰鬥宣言,就是瞪大了警惕的敏銳的雙眼關注著周圍人思想的一舉一動。所以他從很小的時候就懼怕漂亮姑娘,邵麗明就是這麽一個金剛不壞的漂亮姑娘……


    我說:“你這個理由找的,就像在說自己是個懦夫。”


    “我的確是個懦夫。”老吳說,“不過我是不是懦夫無所謂,隻要邵麗明能找到她的人生好境界就行了。”


    我說:“可是邵麗明也有三十四五了吧?據說過了三十五歲那就是高齡產婦……”


    “你他媽還不去睡?再纏著我問這問那小心我揍你!”老吳說。


    我逃了。


    老吳在靈堂裏高喊:“阿朱!阿朱!你再放這小子出來我就弄死你!”


    阿朱在車裏睡得正香,見我逃回來便含混地問:“你去哪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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