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朱拎著暖瓶回來,接口問:“心事?誰?什麽心事?”


    ……你這種牲口也不會理解的。


    我央求他們讓我睡一會兒,他們就跑到邊上看電視。輸液室裏的燈光白得刺眼,牆壁上有可疑的汙跡,空調很熱,鄰座的老哥一直在摳腳丫,消毒藥水味、汗腥味和腳臭味在我的鼻腔裏你死我活地鬥爭著。縱然這樣我還是睡著了,臨睡前聽到顏小二在說:“知道這個球為什麽不進嗎?角度問題……從a點到b點……公示換算就是……”


    這場病後我有如大夢初覺,而且脾胃更虛弱了。


    核兒說:“你又清減了些,我要是再清減些就好了。”


    我問他:“清減很美嗎?”


    核兒說:“美,瘦竹是美的,幽蘭是美的。”


    我又問他:“你覺得阿朱美嗎?”


    “阿朱?”核兒怪叫,“阿朱完全違反了我的審美!小喬會覺得許褚美嗎?潘金蓮兒會覺得魯智深美嗎?”


    我悟了,原來我喜歡阿朱完全是個美學問題,曹操覺得許褚美管他叫“虎癡”,林沖一看到魯智深便贊曰“好個漢子!”我愛阿朱如同愛一尊張力澎湃的雕塑。


    想通這個道理後我著實高興了幾天。又過了幾天顏小二得走了,他回來隻是為了辦新證件。我們沒送機場,就在宿舍樓前告別,除了我大家都很傷感,因為從此後又三缺一了;徐真人也很傷感,他的宇宙終極真理八千萬字即將動筆,他希望顏博士能幫他寫個英文版的序。


    顏小二最後說:“桃三,借一步說話。”


    我湊過去,顏小二耳語說:“桃三啊,有個事情……不過很可能是我的錯覺,就是關於阿朱……”


    “不用再說了,”我信心十足地打斷他,“我已經想通了,你不要告訴我媽。”


    顏小二似乎又迷惑了,但臨走時還是扔給我們一個燦爛的笑容。他走後,徐真人又被迫上了麻將桌。他依然是時好時壞,我也有點兒時好時壞。我想到如果我是愛一尊雕塑,我會想著把雕塑壓在身底下噬咬、揉捏、抽×,然後聽此石膏抑或大理石的物件輾轉喘息、呻吟求饒嗎?


    不會的。


    我越來越危險了。


    有天早上我六點鍾就醒在床上,無論如何也沒法再睡,這時間對於阿朱和核兒來說還是半夜,我隻好出去。在走廊上遇見了徐真人,他必定也是剛剛參悟了一夜。我不能確定他今天瘋不瘋,上前嚶嚀說:“真人哥哥,我是紫鵑吶。”


    “住口!”徐真人正色嗬斥道,“桃兒,你什麽時候才能成熟一些?”


    看來今天是好的。


    好的徐真人就沒勁了,我轉身往水房走,就聽到背後突然一聲斷喝:“孽障!回頭是岸!”


    那一刻我仿佛突然被萬劫不息大法圓輪擊中,佛光從頭頂上打下來啪一聲把我的臉映得雪亮,耳中梵音吟唱,我差點兒沒跪下來喊:“師尊!弟子知錯了!弟子再也不會留戀於凡夫俗子肉體凡胎了!”


    後來我發現徐真人當天的戲碼就是“回頭是岸”,而且還明顯帶有情節。他對核兒喊:“法海!回頭是岸!”對阿朱喊:“許仙!回頭是岸!”不知道在他眼裏我是誰。


    我們決定帶他出去散散心,找找樂子。平常阿朱是很愛跟著我和核兒混的,今天卻斷然拒絕,他說我們的樂子都不是樂子。核兒替他惋惜,然後我們仨跑去博物館看免費書畫展。核兒對著一幅惲南田的畫整整看了兩個時辰,等他準備去看下一幅時,閉館了。


    趁著核兒站樁,我和徐真人在一樓看了書畫,又去二樓看器物。我們在一堆古代飾品前盤亙良久,期間交流了中國的工藝美術到底從哪個時期開始退步等綱領性問題,雙方熱烈討論並達成了初步共識,得出可能是從天朝開始的重大結論。


    後來又看見了一尊白瓷蓮花觀音像,應該是明代的,觀音姐姐麵容清秀,造型飄逸,線條柔潤,實在是現今難以複製之美麗。


    ……觀音坐蓮倒是個好姿勢。但是如果是阿朱坐我的話,我如何才能活到she精呢?


    徐真人喃喃自語:“觀音坐蓮……”


    納尼?難道我剛才不小心說出來了?


    “桃兒,”徐真人扭頭問我:“你喜歡蒼井老師不?”


    你這隻牲口……


    那天我們一直遊蕩到晚上十點才想起要回學校。我們並肩坐在公交車的最後一排,大開著窗戶,穿過光怪陸離的城市,急速後退的路燈使我們臉上身上總是在一明一暗中交錯著。


    核兒指著夜店門口成群結隊的豪車說:“把我們三個都賣了也不夠人家一個輪子錢。”


    我問:“怎麽?落寞了?”


    核兒長嘆說:“是啊,不能免俗啊。這偌大的城市什麽都不屬於你,屬於你的隻有那間寢室和那張床。”


    徐真人說:“錯了,寢室也不是你的,床也不是你的,甚至有時候身體都不是你的。”他指著自己的腦袋,“唯有穿過頭骨的深處那一堆神經元才是你的。‘你’刨去水分捏吧捏吧隻有一兩斤,一隻超市小型塑膠袋足矣,要豪車何用?”


    徐真人才是高人啊,從那時起一直到下車,我和核兒都覺得自己是一灘鼻涕。


    第3章


    阿朱在寢室裏等著我們,他隻穿著一條褲衩,暴露著大麵積的上身和大腿。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王朔說過,夏天是危險的季節,因為炎熱的天氣使人群比其他季節裸露得多,因此很難掩飾欲望。我剛被惲南田們蕩滌過的欲望又回來了,而且絲毫不減。


    我覺得他扔給我一個尤其富有暗示意味的笑容,問:“桃兒?遊泳去嗎?”


    遊泳,盡然還提遊泳!我那根專門處理“非分之想”的脆弱神經又被撩撥了一下,隨之我對自己感到深深的疲憊與不信任,隻能搖了搖頭。


    “為什麽不去?你會遊泳嗎?”


    我又搖了搖頭,躺在床上麵朝裏睡了。


    阿朱問核兒:“他怎麽了?”


    “那個來了吧,別理他。”


    “你是不是在沖我生氣啊?”阿朱貼著我的後腦勺問。


    不是的,而且離我遠點兒,免得我露餡。


    核兒招呼他:“走啊,遊泳去啊!等什麽呢?”


    “不去了。”阿朱說,“桃兒在這樣下去要變成徐真人了。”


    “切!他跟徐真人本來就是一路!”


    我隻好甕聲甕氣地解釋:“阿朱,我沒沖你生氣,都睡吧,別鬧了。”


    誰知阿朱竟然來掰我的肩膀,那五根修長有力的手指上的熱度透過輕薄的衣衫印在皮膚上,幾乎把我燙得顫抖起來,那一刻我真的對他起了殺機。


    我想像著一把利刃插進他厚實的黝黑的胸膛,美麗的鮮血在地麵上蔓延流淌,他將被按照原樣製成一尊令人迷醉的標本安放進我永不見天日的地下室我他娘的又危險了嚶嚶嚶嚶。


    我跳起來宣布我的重大決定:“我要去和徐真人睡!從今往後都和徐真人睡!”我抱著枕頭去敲徐真人的門,他不開,我隻好抱著枕頭回來,依然麵朝裏躺著。


    阿朱愣了好大一會兒,才開口:“我去和徐真人睡吧。”


    我聽到他一腳踹開了徐真人的大門,然後徐真人像見了鬼似的放聲尖叫。等一切安靜下來,核兒湊到我床前問:“怎麽?你和阿朱好上了?”


    胡說什麽,不就是因為沒好上所以才憋著火嘛。


    “以後少他媽給我擺小夫妻吵架的架勢啊我他媽提醒你,你成天他媽扮紫娟妹妹已經夠噁心人的了,如果阿朱膀大腰圓的也他的裝那模樣,我他媽還要不要活了?”


    他說完這些摔門走了,也陪著徐真人睡去了。這年頭兄弟一個個都靠不住,還是瘋子值錢。


    第二天牌桌上,徐真人感慨說:“昨晚上差點兒讓阿朱給強姦了,幸虧我奮起反抗,後來我準備委身於他時,核兒不巧來了。”


    核兒冷笑說:“真人哥哥,你全身上下唯有這想像力我是由衷敬佩。不過殺雞焉用牛刀,不用阿朱,我與桃兒自能解決你。”


    我坦白說不行,我反對在床上看見任何沒有美感的物體。


    後來我們三人就開始討論美感是什麽,最後總結出徐真人的美感是混沌抑或說虛無,核兒的美感是我(因為我清減了),我的美感是阿……不是是米開朗琪羅。


    核兒強烈地批駁我,我向他解釋那結實的好似岩石般的強健的骨骼和肌肉是多麽的美麗,那翻山越嶺的騷動的線條和輪廓是多麽令人動心,我還把阿朱拎起來凹出各種扭曲的造型,問他有沒有感受到肌肉的力量?有沒有感受到生機的喧譁?有沒有感受到生命的躍動?是不是刺得眼睛都痛了?


    然後我們就打起來了。


    徐真人和阿朱一人一個把我們拉開,我倆淩空依然做虎撲猙獰狀。


    阿朱說:“都美,都美!行了吧?我都不明白你們在吵啥。”他架著我往外走,說出去散散心。


    然後這牲口就帶我去健身了。他強迫我把體育係健身房裏所有的舉得起來舉不起來的玩意兒都舉了一遍。我跑步,我騎車,我跳操,我玩那個什麽狗屁的瑜伽球,末了他還要問我:“運動的感覺很好吧?出了一身汗是不是覺得心情也輕鬆了?”


    我回到寢室,表情更陰鬱了。


    核兒和徐真人幸災樂禍地圍上來,說慡了吧?滿屋子都是扭動的人體。我對核兒說我錯了,以後咱倆還是好好過把,核兒說這才是好的認罪態度。


    “休得恃美行兇!”他教育我。


    他們說要去買下酒菜,讓我自己呆著,我累得不行,一下子癱倒在床上。然後阿朱就進來了。他剛剛沖完澡,隻在腰上圍了塊浴巾到處晃,我暗暗嘆了口氣,有心無力的望著。


    我睡在上鋪,他還硬要擠到上床來,說要幫我鬆鬆筋骨。我很糾結,情感上我是樂意的,但是客觀條件不允許。我問他:“你多高啊?”


    他說:“一米九二啊。”


    “你再上來床會塌的,”我老老實實的說。


    他不甘心地盤旋了一會兒,又說:“那你到下麵來好麽?”


    我拒絕,因為我起反應了,加上要麵子,隻能一動不動地趴著。決不能讓他知道我的真實情況,我寧願和這張床地老天荒,在它上麵躺倒畢業,躺到老,躺到死,躺到腐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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