昇平知道,自己此次小產朝堂上必然會非議四起。不用魏徵入宮傳遞消息,她也清楚會有越來越多的奏章勸說李世民廣納妃嬪,雨露均沾,以謀更多的子嗣。


    趁昇平小產,長孫無垢已經盡快為皇上招納了許多女子。北周太傅韋孝寬重孫女韋珪1,大隋前朝公主楊吉兒2,隋朝大將陰世師的女兒陰氏3,每一位都是絕色才女,每一位都如同長孫無垢般溫婉賢淑。滿朝文武無不感慨賢德皇後的大度和賢淑,連姓氏忌諱也可以為之妥協。


    在朝臣心中,無論李世民是多多寵幸新入宮的多位佳麗,抑或是憐愛獨守昭陽殿幾載的長孫皇後,甚至哪怕是垂青高麗進貢的番邦女子都能得到盼而不得的皇嗣。唯獨昇平,元妃,是個無法順利誕育皇子的女人,何必浪費帝王本就為數不多的恩寵。


    昇平知道,李世民那夜沒有去昭陽宮,而是留在兩儀殿批閱奏章。本該高興的她又聽聞他身邊徹夜佇立研磨的人是長孫無垢後,心中的無限喜悅瞬間變為酸楚黯然。


    他一日能避開美色環繞,是否可以終生不沾宮眷?當然不能,要求帝王守身本就是一場貽笑天下的笑話,昇平不敢信以為真。


    昇平小產一事猶如後宮秘事,說的人猶猶豫豫,聽的人遮遮掩掩。唯獨同歡還是一如既往容易落淚,見昇平不願服藥總是哭。


    偶爾,昇平也會痛恨自己。為何寧可自身煎熬反覆情緒,也不去服用太醫院送來的保胎藥?為何不能學會放棄自我信任李世民會照拂她們母子?為何要裝作不以為然,獨自一人負擔所有的內心疼慟?


    答案唯一,終究還是骨子裏她隻信自己。歷經宮傾宮殺的她已經再難相信任何人,任何事。這般自私發現使得昇平越發愧疚,對未能睜眼看看周遭的孩子,對被倍受折磨瀕臨崩潰的李世民,甚至對她自己都不敢迎視麵對。


    可如果蒼天再予她一次重來的機會,她依舊會毫不猶豫的如此戒備。


    相信兩個字寥寥不過十數筆,卻是她這個歷經生死的人最不易書寫的。


    身上流淌屬於獨孤皇後的血液,使得昇平深深明白夫妻生死相隨隻是句笑話,更讓她深深明白權利能賦予的寵愛終會因君王心境變更而消散。天地間再無私的情深意重也隻是在沒有傷及自身皮毛時的美輪美奐夢想,若需抉擇,情愛最終會被君王無情捨棄。


    他先是帝王,而後才是男人。


    「元妃娘娘,元妃娘娘醒醒,皇上來了。」同歡歡快的在昇平耳邊呼喚,而後欣喜的看著李世民匆匆入內。


    偏昇平不願睜開雙眼瞧見這個心底掛牽許久的男人,整個人依舊沉沉無聲無息。


    更漏聲響,滴滴入耳。他在簾幃外默然負手佇立,她在床榻上緘語不起,大殿內萬般寂靜,兩人隔了重重紗幔將自己無邊心事隱藏,呼吸也變得有些凝重起來。


    李世民終還是忍不住心中難過,許久後才咬緊牙詰問:「怎麽,阿鸞不想與朕說些什麽嗎?」


    昇平緩緩睜開眼,望著眼前多日不見的熟悉麵孔冷淡了語氣:「皇上要臣妾說什麽呢,恭喜故國夫人蕭氏晉升為婕妤?」


    她沉睡的太久,以至於對手招式接連而出,根本不再留有給她獨活喘息的機會。


    李世民頓住,定定望著昇平:「你究竟要怎樣才能懂得相信朕?」


    昇平微微冷笑:「相信?」她霍地坐起,猛然將自己身上的錦被掀開,披散長發瞪著他,「臣妾滿身是血、腹中絞痛時皇上身在何處?臣妾痛失骨肉、心中悲慟時皇上又身在何處?」昇平冷笑:「臣妾最痛慟時,皇上在與皇後挑燈共同批閱奏章。臣妾最需要皇上時,皇上在聆聽蕭婕妤講述西突厥秘史,皇上不妨告訴臣妾,臣妾怎麽敢相信皇上?怎麽才能相信皇上?」


    李世民捏緊昇平的手腕,冷冷拽到自己眼前:「那朕問你,為何你寧願拖著病體也不願命令太醫院來人診查?為何你明知自身孱弱不能保住皇嗣仍不肯服藥調理?為何朕明明說過會許你一切,你還是不相信朕?」


    昇平冷笑,渾身抖作一團,咬牙一字一句道:「皇上許諾過的誓言,可有一項應驗過?為何臣妾不敢服藥,那是因為臣妾唯一可以仰仗的夫君正在渭水征戰,除了他,無人能保護臣妾母子安全!」


    李世民攥住昇平的肩膀,企圖喚醒她已經混亂的神智:「但朕已經回來了,你為何還要這樣勉強自己?你知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怕什麽?」


    是阿,到底在怕什麽。其實究竟為何恐懼連同昇平自己也不知曉。


    因得到帝王寵愛過於容易,才會唯恐失去。因知曉寵愛必然會失去,才會不甘慘澹收場,才會懼怕結局。李世民在昇平麵前次次失信,她已經不敢再相信帝王諾言,可不相信他的摯誠,放眼望去又無人可再深信不疑。


    矛盾,所有的矛盾絲絲絆絆扭結成網,密密將她圍困起來,像陷入獵人陷阱的獸,四處突圍,四處碰壁。


    昇平絕望的目光掃過李世民剛毅的麵龐,曾經無比熟悉的麵容越來越模糊,不再似從前許諾後位的他,又似與皇後對笑的他。忽熱忽冷,如同兩人。


    昇平慣於不甘示弱,卻不得不承認,此刻自己幾乎不知該如何走下去。


    「臣妾也不知道,到底要怎樣才能尋到看空世間情愛的最終退路。」昇平放棄心底的反抗終於認輸,眼底有溫熱的水緩緩順眼角流下。


    李世民魁梧的身影壓住所有光線,沒有看見她的孤單示弱,隻是定定望著沒有生氣的昇平繼續質問:「你連信任朕一次都做不到嗎?」


    昇平緩緩搖頭,倔強的用枕邊蹭去眼角的淚痕:「不是不信皇上,是臣妾不信自己。」她虛弱的笑笑:「若是臣妾一輩子不能誕下皇嗣,皇上又能在棲鳳殿駐留多久?三年?五年?十年?」後宮女子的保障永遠就是子嗣,沒有子嗣,寵愛變得飄忽不定,也許今日是帝王眼前最珍惜的妃嬪,也許來朝就變成北宮廢棄的一名慘婦。


    李世民臉色驟然劇變:「你還在認為朕隻是為了皇嗣才寵幸你?」


    昇平直直望著他:「不是嗎?」如果他不是為了她腹中的皇嗣,為何口口聲聲反覆提醒她皇嗣如何珍貴?又為何又在皇嗣墮胎後不曾入內探望心懷喪子之痛的她?」


    李世民憤怒的臉立即扭曲起來,狠狠咬牙切齒:「若是朕為了子嗣,朕可以寵幸後宮任何女人,而不單單是你!」


    昇平輕輕的笑了。他終於說出了心中隱藏的萬般糾結。他以為施捨給她的寵幸,她就該笑著感激這個天大的恩惠。皇帝與妃嬪,用得著什麽專情真意?不過是施捨與憐憫罷了。


    但昇平要的不止這麽多,她更想要一個男人對女人的承諾,一句我願護你一生。


    從前那句傾盡天下還是帝王才會許給妃嬪的承諾。


    我以性命護你一生才是癡纏男女之間的鄭重情話。


    昇平隻求一生有所安虞依靠,一生再不用顛沛驚嚇,他是帝王,她甘願為妃嬪,他是農夫,她甘願為庶人,卻不願聽一句,「朕已盡力。」


    嗬,身為九五之尊的他必然不明白,為何她貪戀自己明明得不到的東西,而鄙夷他給予的萬般寵愛。更不會明白她為何明知帝王是他,他便是帝王,卻仍執意求一句隻屬於他的允諾。


    眼前身穿帝王龍袍的李世民,隻是勃然大怒為何自己的嬪妃不聽聖訓,居然膽敢反駁九五之尊的顏麵,永遠不會知道,她心中真正渴求的是什麽。


    若是,他們不是帝王與妃嬪該有多好。永遠不用屈低她的尊嚴,永遠不必挑釁他的威儀。靜靜等待歲月慢慢度過,等待相守到老。


    昇平無力的喘息著,感覺自己身下正在不斷湧出鮮血,流血帶走身體所有溫熱,她已經再沒有力氣與他爭辯,隻能微笑的閉攏雙眼。


    李世民發覺昇平的虛軟無力,俯下身握住她的手掌,聲音悲慟低啞:「朕已經給阿鸞所有了,為何換你一次真心開懷這麽難?」


    昇平嘴角上揚,仍是不語。他總是在承諾,卻從未兌現過,讓她如何開懷?


    李世民慢慢撫摸昇平的眉頭、雙睫,一點點順著臉頰至下頜,最後停在她的雙唇,輕輕觸碰,狠狠的吻住她:「即使這次孩子沒有保住,朕依然不會放棄,朕永遠都不會放棄!」


    昇平心頭一涼,連嘴角的笑容也凝結收斂。


    說到底,她仍需要為他誕育子嗣。這是他留下所有寵愛的唯一理由。


    1韋氏,名珪。出身京兆韋氏,是唐代最重要的十大家族之一。曾祖父韋孝寬式北周太傅,尚書右仆she。祖父韋總北周驃騎大將軍。父親韋圓成隋開府儀同三司、陳沈二州刺史。叔父韋匡伯隋朝尚衣奉禦。三叔韋圓照,娶隋朝豐寧公主為妻。韋氏乃長房長女,身份高貴,幼年嫁給戶部尚書李子雄兒子李瑉為妻,李瑉隨父起兵謀反被殺,韋氏待罪入宮被李世民納為夫人。唐高宗時期又以紀國太妃身份陪同高宗武後前往泰山封禪。


    2楊吉兒,隋煬帝之女。但並非正妃所生,自身經歷也與坊間傳聞不同。她一生落寞,並不受李世民寵愛,所幸生育一子李恪,晉封淑妃,晚年早卒。


    3陰氏,其父陰世師,隋朝驃騎將軍,左翊衛將軍。李淵太原起兵後,三子李智雲被陰世師所害,陰世師又將李淵祖墳發掘,毀掉李家家廟。李淵入長安後擒拿陰世師殺之報仇。陰世師女兒陰氏嫁給秦王李世民。生育第五子李佑晉封陰德妃。後因李佑叛亂被牽連降為陰嬪。


    人道春盡心漸涼


    春日暖融,徐風微微拂麵,長孫無垢與守謹一同在禦林苑散步賞花,深深呼吸深宮內苑難得的清新花氣,禦林苑嶙峋怪石四周可見白若霜雪的玉蘭,粉如藹霞的桃花,間或有一縷絨黃迎春明媚動人。


    長孫無垢難得心情如此愜然,裙裝也換上了少見的灼灼艷粉,這件春裝袖口寬廣垂地,裙擺綴含苞待放的花朵插繡,每每前行如同桃花綻開款款生姿。又用一支桃花簪挽住烏雲髮鬢,留長長白晶瓔珞垂於臉側隨風而動,恰能遮住嬌羞神態,如此妝扮不覺溫柔入心。


    「皇後娘娘今日的妝扮皇上必然喜歡。」守謹含笑道。


    連日來李世民對長孫無垢已不再假以顏色,允許她圍在自己身側隨意走動,明眼人無不能察覺昭陽宮皇後翻身之日已經指日可待,更因兩人動作言語漸漸親昵,為先前疏離的夫妻情分多添一分曖昧。


    長孫無垢擁了擁自己身上外罩的桃色長裳淡淡嘆息:「如果皇上的目光果真能在本宮身上停留,哪怕是日日如此穿戴也未嚐不可,隻是,皇上究竟是否在真心注視本宮,就連本宮自己也不知曉。」為了能將昇平淡出皇上視線,長孫無垢已經為自己樹立太多的暗藏障礙,恐怕即使來日昇平落勢,真正後宮受寵的人也未必能輪的上她。


    「皇後娘娘何必對這些瑣事憂慮,皇上不是天天與皇後娘娘一同審閱奏章嗎?後宮雖然充盈了,但都比不上皇後娘娘為皇上真心解憂,皇上一定會知道的。」守謹含羞笑道:「更何況昨日在兩儀殿上皇上龍顏大悅,那笑聲,連我們這些守在殿外的奴婢也知道皇上必然是開懷至極才會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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