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楊堅還是走了,身後尾隨著眾多內侍宮人,各式帝王隨侍物品也悉數帶走,偌大的昭陽宮頓時愀然空下來,仿佛整個塵世隻有昇平和獨孤皇後二人相依為命而已。


    昇平目不轉睛的看著地麵上蜷縮成團的尉遲氏,她身下的血已經幹涸,黏糊糊的鋪在金磚上散發著刺鼻的腥氣。


    整個大殿裏靜悄悄的,所有的榮耀,所有的光芒都被父皇輕易帶走了,連一絲聲音都沒留下。


    月光冷冷照著母後如同往昔的肅嚴麵容,以及兩行潸然落下的晶瑩眼淚。


    為什麽母後要趕父皇走呢?如此不舍的情況下,為何還要故作絕決?


    其實昇平看得出父皇已經給母後幾次機會,最後那句的意思分明是隻要母後出言挽留,父皇便會下了台階淡化此事,可母後親手拒絕了父皇的善意,寧可獨守昭陽宮也不願承認自己錯誤。


    昇平不懂,她更不懂的是,若是母後不願父皇離去。父皇走後母後為什麽還會哭泣,明明母後有心挽留,為何最後還是推開了父皇的懷抱?


    「阿鸞,出來吧。」獨孤皇後的臉色被月光照拂得十分蒼白,透出心力憔悴後的疲累。「母後想跟你說會兒話。」


    母後很久不曾這樣寵溺過昇平了。


    記得還是幼時,昇平一直隨著奶娘嬤嬤長大,父皇母後建國之初並沒有得到天下百姓所期望的風調雨順,一時間南方黃河決口吞噬良田,東麵林堤潰壩淹沒家園,北疆幹旱災民顆粒無收,西域沙暴來襲大舉內遷,每件國難大事都是剝奪昇平公主受到父皇母後寵愛的正當理由。


    那時,昇平隻知道父皇母後分外忙碌,無論日夜都停留在朝堂大殿□乏術。於是每刻空暇下來時母後的招手都讓她不住欣喜若狂,恨不能一下子撲在母後的懷裏好好撒嬌。


    可後來偏偏空閑的人多是父皇。父皇隻會賞賜寶物,不會關愛照拂。於是昇平得到的賞賜永遠比愛撫多,所以她從廣哥哥那兒得到的關心更勝於父皇母後。


    幼年昇平如同稚鳥,一意將楊廣認為自己最親密的人,溶到骨血裏的親昵讓她永遠不想與哥哥分開。


    待到足以知曉真正的慈愛是何物的時候,昇平卻在這樣的月夜親眼看見父皇母後決裂,便更覺得此刻瞬間溫情遠遠貴於其他,於是,昇平跪爬到在寶座旁任由獨孤皇後輕輕坐下牽住自己的手,慈愛如尋常母女一同話些早該有的心事。


    「怕麽?」獨孤皇後手指輕輕劃過昇平的掌心。


    獨孤皇後的指尖鋒利冰涼,昇平輕輕把母後的手反攏在自己手心溫暖,緩緩搖頭,「母後,阿鸞不怕。」


    其實,她該怕的。


    雖然尉遲氏的屍體已被宮人抬走,但血腥氣息還蕩漾在華美的昭陽宮大殿,還有金磚上那灘大大的烏黑血跡,陣陣嘔著她的喉嚨向外翻滾酸氣。


    獨孤皇後目不轉睛望著昇平,看上去很平靜,「阿鸞,母後有時候也會很怕。怕自己捱等不到你麵臨抉擇之時。」


    「抉擇什麽?」昇平俯身在母後的腿旁仰頭不解的問。


    「抉擇自身命運。」獨孤皇後沉聲說:「總有人說,命有天註定,其實那些鬼話都是騙人的。世間諸多勞苦之人隨便動個指尖就能為自己換了天地,隻是他們懶得動那個力氣罷了,例如本宮。」


    昇平聽不懂母後的話,很是迷惑,但她又不敢問,生怕母後責怪她,於是就這樣她低了頭,攥住母後的手指小聲回答:「阿鸞所有的一切都聽母後的,母後讓阿鸞怎樣就怎樣。」


    獨孤皇後並沒有因為阿鸞的乖巧而深感欣慰,反是更加憂慮。昇平這樣柔弱的性子在後宮中根本無法立足,倘若有朝一日嫁入民間也未必會得到順遂良緣,如今她自己就是例子,生於皇家長於皇家,身子裏奔流的血脈都是無尚尊貴的,怎能允許被蹂躪於凡間規矩?福兮禍兮雖說都要動動指尖才能做成,可誰又知道明日究竟何人才能笑在最後?


    不行,她必須給昇平安排一條最簡單最順遂的道路,佑其一生一世免受顛沛之苦、爭鬥之難。


    「阿鸞,母後早已知曉你對廣兒的心意。」宮燈昏暗搖曳,獨孤皇後的麵容有些陰暗難辨,更看不出她因兒女有這樣逆倫之事而深感羞愧。


    兄妹相親的逆倫也許在曾隻手逆轉天闕的獨孤皇後眼裏看來,實在算不得什麽大逆不道。如果命中注定的江山社稷都能改,小小的骨肉血緣又算得了什麽?


    昇平凝視母後的陰森麵容一時有些膽怯,她惶惶搖頭不敢輕易承認,但又不想放棄爭取母後贊同的最後機會,所以隻是喃喃的說:「廣哥哥怕是世間最好的男子,阿鸞窮盡一生力氣都找不到這樣的良人了。」


    恍惚間,楊廣那日允諾時的鄭重表情在昇平眼前晃過,他神情對她說:「等我回來,我一定為阿鸞造昭陽宮。」


    那話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給昇平留下的記憶了,久遠到記憶中的他已經笑容模糊不堪,身後的菱花格子窗也因此扭曲變形,人還是那個逗弄昏昏欲睡小阿鸞的廣哥哥,眉眼卻沖淡了昇平刻在腦中的溫潤影像。


    如今眼前的血色爭執掩蓋了楊廣清淡文雅的色彩,那些往日的悸動如同隔世般再觸碰不到,沒有任何痕跡。就像被拉上的紗幕,再看不見那個人聽不見那句話。


    不要!


    昇平被心底的惶惶狠狠擊潰,驚恐的想要抓住楊廣曾留給自己的那些溫暖。


    所以昇平立即握住母後的手坦白:「母後,阿鸞是想要嫁給廣哥哥,一生一世都不會變,如果父皇怕我們應了那個兄妹亡國的詛咒,我們可以放棄頭上的封號舍掉封邑,隱姓埋名遠走高飛,永遠不出現在大隋的疆土領地。」


    獨孤皇後若無其事的歪在寶座上,說:「你們走得了嗎?大隋疆土遼闊你們憑藉雙腿又能走到哪裏呢?」


    「山高水闊,我們想去那裏都可以,隻要能和廣哥哥生死相守,便是荒疆蠻地也可以粗衣生活。」昇平哀求。


    「可惜阿阿鸞,你忘記了,你們身上流淌的是皇家的血脈,你們骨子裏的血脈註定你們一生都走不出宮闈。阿鸞,你還小,你永遠都不知道,想走出那堵高高在上的宮牆到底有多難。」


    獨孤皇後的聲音很輕,仿佛是對自己說,也仿佛是對昇平說,唏噓感慨帶著命中注定的無奈。


    「說起來,你和廣兒在一起,本宮才是最放心的。隻不過你們永遠逃不出宮闈命定的結果,也一定逃不過兄妹亡國的命運。本宮對天命倫理本來就不深信,對什麽詛咒更是嗤笑不屑,隻是本宮清清楚楚的明白,權勢於男人心中之重要、皇位對帝王人性之改變並非你想像的那般簡單。阿鸞,若是你麵前是個貪婪成性野心難抑的帝王楊廣,你還敢嫁他麽?你還認為他是世間難得的好男兒嗎?」


    昇平不覺被這一構想驚得怔怔,一時悵惘難答。


    昇平印象中的楊廣永遠都是美好歲月中相依相偎時的溫潤文雅,貪婪的廣哥哥她無從想像,也不會去想像。


    「本宮知道,廣兒來日一定會成為大隋國君,他看中的目標沒人能夠阻擋,這也是為什麽本宮和你舅父都推舉他替換太子的原因。勇兒太傻了,他隻把本宮和皇上當做自己的父母,以為一點小詬病在父母眼中算不得什麽,其實他根本不知曉寶座之上的皇帝皇後眼裏根本沒有兒女,隻有適合指點江山的太子東宮。他喜好聲色犬馬,做事陽奉陰違,對尋常父母來說,這些也許算不得什麽大事,可對開國帝後來說卻是天大的蛀洞敗筆。其實,本宮也知道勇兒喜好女色,意欲勾引高相之女一事,但沒想到廣兒居然先下手圍牆,所挑時機更是穩準,實在出乎本宮意料。」


    「太子哥哥和若環姐姐私通被揭發是廣哥哥的計謀?既然此事是廣哥哥的計謀,為什麽母後還要藉此賜死若環姐姐?」昇平心下不覺忐忑,被宮闈內情所震懾,隻是她最不明白的是為何母後會輕易犧牲高氏若環。


    「高氏?哼,因為她的身份和尉遲氏一般卑賤。雖然本宮並不喜歡太子妃,但正室就是正室,永遠不容他覷。高相需要一個女兒坐穩太子妃位,第二個女兒入宮隻是意外,生與死他不在乎,我們也不必在意。其實,太子妃高若辛和楊廣一個貪戀權勢,一個野心勃勃,他們倆才是一對兒真正能夠指點江山的帝後。可惜,一個身邊是窩囊無能的東宮太子,一個是隻會依賴撒嬌的親妹妹。」獨孤皇後冷笑,帶著洞悉萬千真相後的不驚淡然。


    「其實大隋朝哪會萬鞦韆代?隻怕一代過後就要決頹了。如今內憂外患,強拉扯著支撐表象,你的父皇隻不過不甘心就此頹敗了,還以為派廣兒去邊疆戰死便能挽救江山潰敗,危機也可順利渡過。若是廣兒真的戰死沙場滅掉詛咒,勇兒廢立危機就此除去,也算為內廷分少些撕扯爭鬥。其實他永遠不明白,殺戮才能造就帝王,等廣兒再從西北回來時,怕已羽翼俱豐,再難輕易擺布了。」


    昇平愣在原地竟找不到接下來的詞句。母後言語裏的意思莫非是廣哥哥能平安歸來?


    若是如此,那真是難得的天大喜訊。


    獨孤皇後眼角隱約可見隱隱淚痕,似笑非笑的捏住昇平下頜瞧來瞧去:「昇平先莫提前高興,從今日起,本宮可憐的阿鸞怕是要恩離慈別了,不知你能不能獨自支撐等到廣兒歸來那刻。」


    正是獨孤皇後說的最後一句話,輕易讓溫暖如春的內殿剎那變得冰冷,昇平惶然不知所措的望著母後,吐不出半個字來,獨孤皇後見昇平驚恐的小臉陡然變得慘白隻能哀其懦弱的嘆息,揮揮手命宮人送昇平回去,見她去得遠了才輕輕對另一邊偏殿垂幔後說:「秀榮,出來吧,他們都走了。」


    「是,皇後娘娘。」端木秀榮一身鞭痕血跡從偏殿徐徐走出,俯身在地艱難施禮。


    「之前責打委屈了你。大概這大興宮裏你是唯一可以助本宮的人了。將來昇平這孩子免不了還得靠你來照料。」獨孤皇後嘴角隱約含笑,幽幽望著昇平離去時的背影:「這孩子性子太弱,本宮害怕她最後連性命都丟在不知名處。」


    獨孤皇後還想說,揚手準備召喚,端木秀榮已經提前預知她的心意,回身端過一盞茶送上。


    「昇平公主雖然眼前讓皇後娘娘累心,但將來還有二殿下能多加照拂。」端木秀榮淡淡笑答,適時又接過獨孤皇後掀開的蓋碗。


    「廣兒?你覺得他還會回來麽?」獨孤皇後眺望遠方,今夜月色黯淡,連她原本篤定的聲音也漸漸落在夜色中,再聽不清。


    「他回不來了。」獨孤皇後嘆息道。


    1獨孤陀,獨孤伽羅同父異母弟弟,妻是滅隋朝竊國賊楊素的異母妹妹,史書上記載被隋文帝賜死。


    天家驚變無人歸


    掐指算算,距離楊廣出征已經過了兩個春秋冬夏。


    昇平在這兩年裏又長高了許多,當年那些長長穿梭在漫天飄舞桂花雪中的艷色百褶鳳尾芙蓉裙如今已經不及腳踝,再沒有幼時脫地的逶迤瑰麗,額前的抹發也輕輕拂動臉頰,遮掩了女子羞怯的緋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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