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康安還從來沒有受過部將如此頂撞。他自己就是負才傲岸的人,碰上了一樣盛氣淩人的柴大紀。殺心一閃而過,眼中火花煙然一閃,卻又按捺了下去。哼地冷笑一聲,說道:“我無權革掉你的公爵。但我為全權欽差大臣,你眼中無我可恕,目無聖上其罪難饒。你說的意思我明白,我是說過你不可重用,我現在當眾說你,你就是不可重用,你怎麽樣?”


    “哼!”柴大紀一臉的不服相,別轉了臉。


    “你不能再任總兵了。”福康安冷冷說道,“台灣總兵把台灣失陷給林慡文,軍法無情不能容。我撤掉你的總兵——你有話可以向軍機處稟告,同時,我昨天已經傳令,撤掉黃仕簡任承恩的職,今天也同時宣布。用船送你們到福州,和常青一樣,革職待勘!”說罷轉臉,又大聲道,“柴大紀的兵權由王吉保接管,要改編!”他冷酷地看一眼梗著脖子盯自己的柴大紀,毫無商量餘地地道,“你去吧!有話以後再說!”


    柴大紀硬硬地行了禮,長步邁出了縣衙照壁,他突然想起早不知多少年,還是他當巡檢時吃醉了酒,冒犯了“國舅衙內”福康安的往事,想起他調任湖廣武漢城門領,票擬都下了,又沒了聲息,想起轉調長沙觀察道,又是吏部擋住,轉調兆惠軍中當參將,轉調……都蹭蹬磋跎了……全都拜賜這個哥兒……看看這座孤城,想想在這裏堅守一年的日日夜夜,突然心中一酸,城池房屋都模糊不可辨,腳步也變得踉蹌,踩在棉花垛上一樣虛空軟弱。他的心在柔荏中又一動,強烈的自尊又占了上風,猛地一跺腳,上馬飛騎而去。


    平定台灣,自諸羅大戰以後勢如破竹,比福康安最快的預期還要快。其時李侍堯又調來貴州和湖南新練的營兵一萬協助作戰,三月之內連下鳳山彰化兩縣,至此台灣全境勢要城市山川重地連成一片皆在清軍手中。隻是逃走了林慡文進入山中,和台灣土著合兵約有不足一萬,盤據在打鐵寮一帶山溝中,稱帝也還是稱帝,這皇帝穿破爛衣,吃紅苕為生度日,已經一蹶不起了。


    福康安連戰連捷,得勝奏報揭帖紅旗雪片價奏到北京,軍機處諸臣和顒琰自都是彈冠相慶喜形於色,惟獨和珅有一份不可告人心思,因為顒琰見了諸羅大捷的奏文,高興得說漏了口:“這下子皇上放心了。我們可以鬆一口氣,好好清理一下兵部戶部和內務府的財務——手頭庫銀太緊了呀!”他的帳目都已走幹淨,私立的小帳也早已焚毀。但他自己明白,他弄的這些錢財可不同於督撫官吃虧空,弄個幾百萬就愜旗息鼓,或州縣官憑打官司、原被告身上一次弄個幾十百千兩不等,撈成個團團百萬富翁就罷手歸裏。這是全大清天下的大財政,圓明園、內務府、戶部、兵部、各省藩庫一筆小帳目就是百萬兩、大的到上千萬,成筆的都撥到廠長二姑和吳姨姨的帳目上,又轉進和府帳上……


    他有多少錢財?他自己也說不清,長二姑吳姨姨也說不清,劉全其實也隻曉得園工上的出入帳,也說不清。他隻能幾百萬幾百萬“粗估大約”——恐怕已經幾億了吧……這個數字任何一個貪官想起來都會心驚肉跳的,因為清政府每年全部收入庫銀才一千多萬兩啊!隻要這幾個部一齊查,隻要有一筆銀子銀帳不對查出紕漏……掀翻了,他就是古往今來天上地下第一貪官,什麽嚴嵩嚴世藩——那也是頭號的貪官了,比起來實在是小巫之小巫了!……懵怔了好一會,才想起要到進西華門遞牌子了,自己還在洗臉,手將插未插空懸在盆子上發愣,自己也覺好笑的,忙洗了臉。此刻憐卿才懶慵慵地起來侍候,和珅坐著,她站在背後慢慢梳理他的花發,小心地總著髮辮兒,恰吳氏挑簾進來,見女兒挨挨擦偎在和珅旁,又是一付嬌癡慵妝,不禁微微一陣妒意,卻向和珅道:“南邊金陵貨莊上送來十顆祖母綠。你要不要看看再入庫?”又哂著女兒,“這梅花攢珠兒頭釵是戴著睡覺的?你舅家大表嫂上回見你戴的荷包個綴七顆翡翠珠兒還綴著一串血玉紅,下來跟你舅奶奶說,那一身頭麵就得三萬兩。且是戴得多了就失了雅致。白落個名聲兒——盡著外頭說和家鋪路都用玉石雕花兒。親戚們再一瞧,可不就是成真的了。”憐卿隻一笑,回了句:“娘的首麵也忒老式的了——對了,他們送的珍珠粉,我給娘留了一盒子,回頭叫彩格兒送過去。”


    “我該進去了。”和珅笑著站起身來,“女人愛打扮是王母娘娘的懿旨。珠子我不要看了叫他們收庫就是。庫裏銀子要能換成黃的,或者就是珠玉寶石這一類最好。不要越建越多越建越大,就是格格府這一塊,連同府裏帳上最多三座,張揚出去——像忠親老王爺,庫給人盜了還不敢報順天府!太多了嘛!告訴劉全家的一聲,十五爺側福晉魯***大舅子,就是保定府外那二百頃地,不論價高低,隻要個收條過帳就行。叫劉全晚上過來一趟——原還七天進來請個安,如今也越發懶了。”趁著憐卿出去提熱水,又湊到吳氏耳邊小聲說了句什麽。吳氏臉一紅,打脫他手背,便幫著拾掇桌子上茶具。和珅自笑著去了。


    他想單獨見見劉墉探探口風,因為在他心目中劉墉和他沒有大的過節,和顒琰又談得來,和顒琰的師傅王爾烈又是知交密友——但劉墉卻不在軍機處,一問當值的小蘇拉大監,才知道阿桂劉墉和紀昀都去了毓慶宮,說是台灣又寄來了奏報。眾人都去單拉下他一人,和珅便覺一陣失落,也隻可懊悔自己來遲而已,卻也疑惑,軍機處還從沒有由顒琰召集過會議,向來都是誰的事誰去回,今兒是怎麽了?想著,拖遝著步子穿過滿是陽光的徑去毓慶宮請見顒琰。


    “就差你一個了!”顒琰顯得精神慡快,一見和珅便道,“都知道台灣四縣已經收復。昨晚皇阿瑪高興得吃了三杯老玉壺春呢!你坐,我們商計一下善後。”和珅除了阿桂紀昀劉墉,見顒璿也在,笑道:“八爺也來了。”還要請安,顒璿笑嗬嗬虛抬著手中素紙扇子道:“免禮免禮!翰林院要作文章,國子監的大學生們也要有賀文,禮部也有我的份。這大喜事少了我這軍機處王大臣還成?”說得顒琰也一個莞爾,卻道:“八哥,您也坐。這是薄海同慶四海共歡的喜事,迎接福康安大軍返程是禮部的事,現在想找你們商議的,一件是敘功表彰,一件是原先台灣官員失守責任。再一件是善後——今天福康安有摺子到沒有?”他突然轉臉問阿桂道。


    阿桂幾個人齊排坐在矮幾傍吃茶微笑,聽顒琰問自己,忙一欠身答道:“今天用六百裏加急送來兩份。還沒有拆看。”說著雙手捧著兩封火漆緘封的通封書簡送了上去。


    “哦,這麽厚的?”顒琰接過來端詳了一下,掂了掂,小心剪開了,又想想,遞給顒璿,說道,“八哥,這一份請你先看。”自己又剪了一封看了一眼就遞給和珅,“這是善後摺子,要錢的,你先看吧。”和珅接過來,卻先看後邊,見寫“總計需銀一百七十萬兩”皺眉沉思一下,突然一笑,說道:“曉嵐,不知台灣府共有多少人?你大概看過福建《方誌通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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