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砰砰砰砰——”


    火槍手們遵命向南打,已經不分第一排第幾排,裝藥就打,打了裝藥,南邊一帶椰林像蒙了一層大霧,煙氣隨風卷過來連清軍這邊都刺鼻嗆人,還帶著新鮮人血腥味,猛雨似的砂子打得椰樹糙叢都簌簌發抖。這樣的火器裝備,義軍委實支撐不住,分不清多少人慘叫淒號著潰退下去。


    “兄弟們,跟老子殺呀!”賀老六“嗤啦”一聲撕脫褂子,露出一身疤痕累累的橫肉,抽出大刀片便出了陣,接著,三千清兵照樣學樣,都剝脫得赤條條跟著殺了出去,一路發了瘋似的向西壓去。


    自從台灣亂起,義軍官軍交鋒,從來都是官軍一觸即潰,打一陣敗一陣,一方敗慣了,一方勝慣了,義軍何曾見過這般兇惡的官軍?眼見白汪汪一片人手掣銀光閃閃的大刀衝殺上來,又見後營到處起火冒煙,哪裏還有戀戰之心?不知是誰大喊一聲:“媽啊!他們不是人,是魔王殺我啦!——逃呀……”聲音尖銳慘厲,直如夜行人突如其來遇到鬼魅一般,這隊伍原本已經攻得心慌意亂,聽這一嗓子剛落,一排霰彈攜著濃煙巨響打過來,再也撐不住,轟然掉頭就四散奔逃。隊後有幾個肩插令旗著火紅馬甲的像是頭目,揮著刀還想聚攏人眾,哪裏擋得住?早被cháo水一樣的潰兵踏得人仰馬翻。


    “沖呀!”福康安見此情勢,知道時機已到,手中揚劍一揮,帶著中軍護衛從正麵呼擁而上,這一來叛軍更加招架不得,紛紛向西逃亡,卻被王吉保帶的清兵迎頭堵住,又折頭向南狂奔,福康安指揮火槍攔截,又掉頭向東,幾千人都昏了頭,沒有了首領沒有了陣腳,自己人互相攪著踐踏……闖進敵群中的清兵殺紅了眼,也不分了建製,哪裏人多就沖向哪裏。慘冷的日光下人群刀叢簇擁閃爍,把義軍分割成幾塊,恣意宰割屠殺。號叫呼號聲呼爹叫娘聲慘叫聲喊殺聲混茫得不辨敵我,到處都是汪得一片一片的血泊,到處都是滾動著的人頭和被踩得亂七八糟的屍體。眼見被切割成幾小塊的戰團越縮越小,圈外的亂軍早已逃得無影無蹤,稀落的槍聲中王吉保帶著一群凶神惡煞般的兵士還要向南邊椰林中搜殺。福康安長舒一口氣,還劍入鞘,冷冷地下令:“剩下的敵人準允投誠,命各軍收攏建製,清點戰場。我軍傷號一律抬到左邊椰林,軍醫火伕還有中軍我的護衛,統統去照料他們——叫王吉保過來!老海去查看戰場,完了整頓隊伍,也過來準備入城。”他這才覺得通身的冷汗已經粘在身上,掏出懷表看時,原來大戰激烈不知時辰,已到酉正時牌。一時便見王吉保踏著屍體血泊一腳高一腳低過來,刀尖上兀自向下滴血,已經成了“紅人”,福康安關切地覷著他近前,問道:“你受傷了麽?”


    “沒有!”王吉保咧著“血臉”笑道,樣子有些可怖,“踹西營絆了一跤,崴了腳脖子,呸!這他娘的什麽鬼地兒?主子沒有受驚吧?”


    福康安也是一笑,指指左右風趣地說道:“我受他們挾持,不能上前殺敵——怎麽樣,諸羅城裏策應沒有?出了多少兵?柴大紀呢?方才有一陣我擔心他圖便利從城南出來,被敵人乘機搶進城去,這仗就難打了。他還成,沒有開門揖盜。”“爺還誇這個姓柴的!”王吉保小心揭著臉上漸漸凝起來的血癡,舒適地抹了一把,一撇嘴道:“原先爺幾次在兵部說他不可重用,奴才還想著這人真倒黴,怎麽偏偏就得罪了我的爺呢?看起來爺的眼真是有水!總共——從城北總共出來五百兵,踹頭一座營就傷了二百多,還有三百掉頭就跑,弄了些糧食就跑回城裏了!爺親自寫信,姓柴的就是不出戰,好歹在城樓子上頭見見麵,吶喊助威一下也是個人!連他鬼影子也他媽沒見。真不是個玩藝兒!”說完又補了一句,“要是我的兵這麽不中用,我他媽就地就正法了他!”


    福康安不自禁地看了一眼諸羅城南門,因天色漸已向晚,天上又壓著雲,城牆雉堞己變成灰褐色,冷清清死沉沉地矗著,仍不見一個人影兒,隻是城門已經打開,門洞裏似乎有人,影影綽綽不知在做什麽。轉眼見自己的軍士們都還打著赤膊,福康安命道:“都給我把衣服穿好!看感冒了!”說著便見海蘭察和賀老六帶著一群軍校過來。海蘭察倒沒留心福康安臉色陰著,笑嘻嘻地稟道:“大帥,我軍死了三十三名,傷了四百三十一名,都安置好了,抓了四百二十七名俘虜,都帶著傷,沒囫圇人。檢點屍體是三千四百多名,零星散著的沒有細查。老海打了一輩子仗,像這麽合算的買賣還是頭一回!”他這才看見,問道:“大帥,怎麽不高興?”


    “沒什麽。”福康安無意識地一笑,說道,“打了勝仗,我和你一樣高興。還要辛苦老六叔,今晚部隊不進城,要露宿城外,六叔要查看警戍關防,看鹿耳門有人來送糧沒有,最好在城裏弄點肉,但要嚴禁喝酒。有私自進城搶奪民物或滋擾百姓者,一律就地正法!”


    “是!賀老六聽令!”


    “老海、吉保,我們走,進城!”福康安道,“叫人先期進城通知柴大紀,我們進縣衙。”說罷一擺手,五六十名親兵戈什哈一齊上騎,尾隨福康安向諸羅城行進。


    福康安盤算著還要弄肉,還要戒酒,但一進城他就知道這個想頭多餘。諸羅被圍已近一年,除了去年過年送進去幾車糧食,已是與世隔絕的局麵。地瓜、地瓜幹、紅苕藤、花生早就吃得罄盡,並所有能填糊人口的樹皮糙根甚至棉籽棉絮也都吃得精光。孤城久困乍釋圍,他原想歡迎場麵也熱鬧不起來,但他沒有想到,趕到城門內“香花醴酒犒迎王師”的隻有五桌,盤中的“肉”都是用肉色紙擺出的樣兒,“酒”在壺裏淺,在碗裏一點顏色也沒有,天曉得是哪口井裏的水。城中盡自戒嚴,家家關門閉戶,卻也不禁人行,每隔幾十步站一個兵士,俱都是形容枯槁麵黃肌瘦,衣服既爛又髒,城裏百姓樣兒也差不多,不過“扶老攜幼”是說不得了,因為既不見有老人,孩子也極稀見,隻有些衣裳襤褸的中年、年輕人骨瘦如柴,站在街旁木著臉看“王師入城”。除了十幾個穿著皺巴巴長袍馬褂出迎的士紳,還有七八個衙役也都麵目黧黑,強裝一付笑臉跟著縣令在內城口打磨旋兒支應場麵。縣令倒是衣帽周正,說話便捷,看情形比別的人吃得略飽些,自報姓名叫豐開生,是幹隆四十八年進士,在福州候補,老虎班分發台灣來任知縣,但他似乎也很餓,說話瞧著精神氣力不足似的,一個勁摸肚子束腰硬賠笑臉。福康安一輩子出兵放馬,每每得勝還朝,大小迎勞場麵不知經過凡幾,從沒有如此凋零蕭索的“歡迎”場麵,想想城中被困一年,看看家家院落門前蒿糙叢生,心中直往下沉。下馬持鞭沉吟片刻,說道:“貴縣不容易支撐這個局麵,今晚借用貴衙,我們同進晚餐,可以說說地方難處,可以先撥幾千斤軍糧分發百姓。”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幹隆皇帝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二月河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二月河並收藏幹隆皇帝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