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得慡快幹脆,溫馨體貼裏透著矜持自重,毫無賣弄做作模樣,隻如良友乍會執手言歡那份真摯熱情,王爾烈隻是領首微笑,劉墉智珠在握的人,也不禁疑惑:總看他油滑取巧,其實怕未必盡然的呢!此時晨光徹透已經明亮,宮裏小太監抬著馬架子梯子挨個摘燈熄燭,王爾烈側身站在石階上,一眼看見王廉聳肩鷺步從裏頭出來,便笑道:“二位是大忙人,皇上要叫進了。十五爺今兒在戶部會議,昨晚讓我查了幾部書的節錄,我也得趕緊去了。”和珅道:“十五爺和八爺上回說到張照和高士奇的字。我得了張照手書的《嶽陽樓記》,還有高士奇抄的《七發》,紀老夫子鑑定都是真品!我們不便呈送,回頭送到府上,由王師傅代轉如何?”王爾烈一笑,說道:“你不便我就更不便了。這個他要照價付錢的,我可以代為轉告。想買,他自然就派太監尋你了。”說罷一揖而去。劉墉見和珅咕噥了一句什麽,問道:“你說什麽?”


    “這是正人君子……”和珅略帶悵惘說道,“沒什麽……咱們進去吧。”二人遂跟著王廉直入隆宗門,見隻有阿桂在軍機處門口和幾個章京說話,劉墉是進來當值的,便徑進軍機處。和珅便知於敏中還沒到,見阿桂熬得眼圈黯青,寒暄幾句,知道他也要去戶部,也不再等於敏中,略說幾句“留神身子骨”的套話,便進來見幹隆。


    十二佞幸臣導遊圓明園聰察主防微紫禁城——


    幹隆剛從禦花園回來,練一趟布庫,she了箭垛子又打一套太極拳,顯得很精神,喝一碗老山參湯又要來長白山葡萄酒吃了,由王仁侍候著更衣,換一身海藍江綢綿袍,套著石青棉紗褂,也沒有戴緞台冠,王仁仔細給他結了髮辮,跪在地下靈巧地為他束著金鑲鬆石線鈕帶。殿中一片靜謐,聽見和珅腳步聲,報名請安聲,幹隆才回過頭,笑道:“你先進來了?於敏中昨晚在軍機處和阿桂忙了一夜,朕傳旨讓他睡一會兒,剛賞了兩碗熱奶子過去。就這裏等他,一會兒他就進來的。”和珅心裏微微泛了一股醋味,麵無慚色嬉笑道:“主上體恤臣下真是無微不至。其實一夜不睡,像敏中和奴才這年紀,不打緊的。奴才昨晚給鹽道運使海關總督河督衙門寫了十兒封信,走了困頭,又想著文采上頭太差,又看詩韻,手忙腳亂的想俗務又想雅務,又想園子裏多少事,亂麻紛紛的也沒睡呢!”


    幹隆笑著聽了,便叫:“賞和珅一碗奶子,以示公允!”這裏太監笑嘻嘻答應著忙去張羅,見外頭慈寧宮大監總管秦媚媚躡著步兒進來,幹隆問道:“老佛爺起來了麽?你來的正好,我今兒要到圓明園,帶他們幾個辦事大臣去。要遲一點給她老人家請安。老佛爺有什麽吩咐?”


    “沒——沒有。”秦媚媚一嗬腰,幹笑著抬頭稟道,“萬歲爺昨晚兒沒過去,老佛爺惦記著,讓奴才過來瞧瞧主子——主子氣色好,老佛爺也就放心了……”和珅接奶子小口吃著,他看秦媚媚目光惶惑遊移,有點像隻受了驚的兔子似的,怔愣著臉強笑一說話一眨巴眼,覺得有點好笑。幹隆卻不留心,一擺手道:“你去吧!”秦媚媚忡怔了一下,想說什麽又咽了回去,打了千兒又磕了頭退了出去。


    和珅端著半碗奶子,奇怪地看著秦媚媚退出去,回身一笑正要說話,幹隆卻問道:“各省督撫復奏李侍堯案子的奏議你看了沒有?”和珅忙斂了笑容,放下碗正容回道:“奴才隻看了節略,正文還沒來得及拜讀。據臣所知,隻有安徽巡撫閔鶚元主張寬免待死不予立決。他也是循依八議之例,但奴才沒有看見原文。”


    “朕已經看過他的奏牘。”幹隆道,“聽你以前的意思,似乎也是主張從寬的?”


    “是。”和珅跪直了身子,迎著幹隆的目光,“李侍堯不是慣犯,是偶然失足。八議也是祖宗家法裏的成例,這都不緊要,緊要的是李侍堯確是能員幹吏,緩靖治安緝拿盜賊沒人比得上。留下來於朝廷有益,朝廷現在也正缺這樣人才。”


    幹隆不言聲看了和珅一眼,沉默片刻說道:“十萬兩貪汙未遂,他有可誅之心,一次生日收三百兩黃金,這也是可誅之行!”


    “是,皇上說的是!”和珅低眉說道,“正為如此,改為斬監候,這才足以昭我皇上以寬為政的宗旨。剛剛殺了國泰、又黜落了紀昀,官場已有震懾,可以藉此稍加安撫。李侍堯稍具人心,必定洗心革麵努力巴結差使,前朝有郭琇榜樣,本朝有盧焯榜樣,也足見皇上以聖祖之法為法,聖祖之心為心。”


    這真是透徹十分的見地,本就是和珅竭盡才智想仔細的話,可謂箭無虛發,處處都中了幹隆心意,又是一片公明正道。幹隆素知和珅於敏中與李侍堯有隙,見他發自至誠救李侍堯脫離死地,不禁感慨,熟視良久,嘆道:“你說的是真話。阿桂是有點避傅恆瓜田李下,劉墉是本無瓜葛。於敏中本就主張嚴懲,也說的是真話。你們肯這樣事君,朕就高興。”因見於敏中進來,“——你來了?和和珅且坐,正說李侍堯的事呢!”


    “臣已經聽見和珅的奏對。”於敏中和和珅並肩坐了杌子上,也不看和珅,隻向幹隆一拱說道,“刑部如今斷獄,有‘救生不救死’這話,李侍堯不單貪婪,他在雲南銅政司,擅殺銅礦工人,不申不報,三人舉發一審定案,拖到衙門外就割頭。跋扈兇殘令人髮指——是又一個錢度。閔鶚元不知是犯糊塗還是受了什麽人調唆,巧言惑主自收仁慈之名,開脫李侍堯。究其心,與刑部冥頑顢頇老吏並無二致。”


    他說“受人調唆”的話時睨了和珅一眼,和珅已經覺得,一直隻是聽,滿臉掛著笑容呆望前方。幹隆主意已定,卻也不想再駁於敏中的奏議,笑道:“李待堯有可殺的罪可恕的理,所以你和和坤都對。可殺可不殺的人,朕以寬為政,所以朕也沒有錯。我們要到園子裏,還有一程子道兒要走呢,敏中有話,回來再奏如何?”話說到這份上,於敏中情知已給自己留足了體麵,不宜再饒舌討嫌的,忙俯首稱是,說道:“臣與李侍堯並沒有過節,也不以殺他為快。‘以寬為政’是皇上大政宗旨,寬免可以穩定官場浮動人心,這一層臣沒有慮及。”幹隆笑著點點頭沒再說話。王廉幾個太監便忙先退出去預備車駕。因幹隆不欲張揚,一行人徑從神武門出去,逶迤向西趕來。


    許久不出紫禁城了,一個冬天都團縮在宮禁裏的幹隆來到城外,微帶清涼的和風撲著轎簾卷進來,立時覺得渾身慡快精神一振。王廉見他偏著臉看外邊,又見他摸杯子,知他口渴,忙取過銀瓶傾水,把兩邊窗簾都挽了起來,笑道:“紫禁城裏頭好,是好光景,這外頭是好風景!主子您瞧,那桃花,多好,那楊柳,多好!那水,多好啊!真是太好了……”


    幹隆微微擺手,止住了他再說“多好”,從轎簾子裏向外看,右邊是景山,猶如翠屏疊嶂,滿眼新綠間繁花點綴艷色雜陳,左邊是外城禦河,岸邊楊柳千絲萬縷撫風搖曳,水中鵝鴨掌分碧波巡逡遊弋,把對岸的宮闕樓亭紅牆黃瓦劃得一片淆亂不定。景山西北是一片開闊,在微微上下波動的轎中遙遙眺望,陽光映得一片片海子水色清亮,梨花已殘桃紅正熾、粉白黛綠嬌艷不可方物,花香時淡時濃隨風潛來,沁脾入腑般宜人。因見和珅於敏中騎著馬並轡行在轎邊,也都顯得精神奕奕,心往神注地看周圍景致,幹隆一笑,問道:“和珅不是說過要‘雅起來’麽?眼前景致是什麽形容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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